第三六零章 酸意

鹹宜坊的平安胡同華燈初上, 裴青閉著眼睛泡在楠木澡盆裏,緊繃的肩頸緩和下來讓他舒服得直嘆氣。水汽蒸騰之下,他的眉目顯得更加俊朗幹凈。他閉著眼睛閑閑地想著手裏積攢的公務, 非常奇異地卻並不感到如何憂心。只要雙腳一踏上這處小院子, 再大的煩心事都會變得縹緲虛無。

穿著一件對襟挑線衫裙的傅百善將一大瓢滾燙的熱水兜頭淋下, 沒好氣地揪著他耳朵道:“就你會耍威風,今天寬叔和寬嬸都在說你腦子出問題了。好好的西山大營都尉不當,要來當什麽錦衣衛指揮使?就他們幹的那些事名聲都爛大街了, 寬嬸還說你擎等著吧, 明天就有人往咱家門上扔爛菜葉臭雞蛋!”

裴青揩了眼睛上沾染的水滴哈哈大笑道:“我在東存胡同看了所三進的宅子, 那邊的四鄰都是有品階的武官,沒人敢朝門上扔爛菜葉的。你什麽時候有空就帶著爹娘過去瞧瞧中意不?合適了我就讓中人過來拿定銀。再看看有沒有需要整改的地方,中人手裏有固定的泥瓦匠,翻修起來也快!”

傅百善驚了一下, 隨即不舍道:“又要搬家呀, 這處宅子本就不錯,前前後後的買個什麽東西也方便。再說院子裏的那架紫藤蘿開得正好,搬去別處怕沒有這個景致!連我娘都說住進來後, 年年倒是不缺藤蘿餅吃呢!”

裴青便有些啼笑皆非, 人家的媳婦巴不得馬上搬到大宅子裏去住著,只有這位竟然舍不得院子裏的一樹藤蘿, 真是讓人不知道說這丫頭是癡還是傻呢!

將一塊熱帕子重新搭在眼上, 聲音便變得有些甕聲甕氣, “也不是馬上就搬, 再說那邊要大些,屋子也寬敞些,小妞妞和元宵大了總要有自己的院子。再配些小丫頭小廝之類的,現下的宅子是不夠的。莫擔心外面的人會說什麽,我如今已經是正三品,便是花用些也沒人敢置喙了!”

傅百善便自顧自嘆氣,“可見是官高一級壓死人,如今你的品階終於比我高些,是不是進門時還要給您請安呀?”

裴青讓媳婦的做派逗得忍俊不禁,伸出胳膊半摟了人道:“按說我可以給你請封三品淑人,只是你本身有個四品鄉君的品階就不想多此一舉。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皇帝身子看起來好轉些了,但是過不過得了這個冬還是未知……”

傅百善雖影影綽綽聽得一些消息,但她向來不是愛打聽的人,驟然聞說此事聽得滿臉的駭然,呐呐問道:“是不是因為如此秦王才不能活下去,皇帝連他自個的親兒子都趕盡殺絕,果然天家無父子無兄弟。若不是這般兇險,只怕他也不會這般容易自盡!”

昨日裴青往秦王~府宣讀完聖旨有搜羅到違禁之物後,半點沒有停留就進宮復旨。當夜戌時,秦王將一眾妻妾聚在一起說了一會話,之後就一個人留在明道堂裏看書獨處。第二天一早他貼身的大太監曹二格想請主子出來吃飯,結果就看到秦王早就飲鴆而亡了。

今日起朝中議論紛紛,私下裏說什麽的都有。眾人不敢直言指責皇帝,便把矛頭指向昨日去宣讀聖旨的裴青。說他身為錦衣衛新任指揮使,不該在秦王面前肆意處置違規的軍士,使得秦王心生恐懼多思多想,以為自己被皇帝厭棄,這才做出不可挽回的舉動。

叫人奇怪的是皇帝對這幾個彈劾的折子俱都留中未發,這下朝臣們集體成了掩嘴葫蘆,心裏不免猜想秦王的死是不是還有另外不可告人的緣由。眾多揣測之下,朝局便更加詭譎地僵持起來,大家見面都是相互打個眼色,因為誰都不知道即將步入遲暮之年的皇帝下一個發作的是何人。

裴青低垂的雙睫如同鴉翅一般靜寂安然,任誰都不相信這般清冷如謫仙的人昨日手起刀落間就殺了一個軍士。那人倒下時濺起的鮮血沾染了地面,有幾個血點汙在了秦王雪白的靴底,一會變幹成了黑色的汙穢痕跡,怎麽也蹭不去了。

秦王當時的表情是又厭惡又強忍,還有一種事態全然失控且不被知悉的駭懼和自暴自棄。他身為皇子三十年,一直都過得順風順水,即便是與兄弟間有些小打小鬧,他心底卻是一直以為自己在父皇的心目當中是不同的。現實卻是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震得他到自始至終都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也許自文德太子薨逝後,自己就已經成了皇帝的棄子。之所以被派往登州駐守,不是因為皇帝的器重,而是因為皇帝的厭棄。他心裏隱約明白,皇帝為了給新帝蹚平道路是什麽手段都會做得出來的。更何況,在王府裏還實打實地搜羅出罪證。

半夜裏,明道堂發出幾聲撕心裂肺的哭聲。總管太監曹二格實在擔心就站在門外小聲問了幾句,結果被投擲出來的杯盞一下子就砸傷了腦袋。他無法,只得捂著腦袋回後院請靳王妃過來,心想好歹他們正頭夫妻中能勸上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