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二章 火焚

院子裏有兩只半人高的大肚瓦缸, 養了幾支尋常得見的小鳳眼。

前一向天氣好照顧的人也精心,尺高的蓮葉將水面擠得密密匝匝。今夜卻因風大雨大, 淡紫色的蓮瓣在大雨的侵蝕下顯得有些瑟瑟, 一陣風吹過後幾乎就凋謝殆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蓮蓬突兀地立在那裏。

外面未關緊的槅扇啪啪地摔打在墻面上, 屋角的雙喜銅字燈的燭火便有些飄搖不定。徐玉芝將燭台轉了一個方向,盯著指尖上的一點血珠子,驀地笑得有些淒涼, “就是因為這個緣由, 你怒氣沖沖地把彩哥掀翻在地, 連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常柏不知為什麽感到一陣心虛,旋即想起明明是這個女人做了丟人現眼的事, 反倒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詞簡直是不知廉恥。遂昂起頭強硬道:“休要左顧言他,你昔日裏做下的醜事早就人盡皆知。那位徐太監哪裏是你的義父,分明是你的姘頭吧!”

面對這等駭人聽聞的指責,徐玉芝連眉毛都未動一下,坐在那裏斜睨他一眼挺直背脊不屑道:“不管我承不承認你都認定此事了吧,那麽你知道了又待如何呢?你敢到處去嚷嚷自己戴了綠帽子嗎?”

她嘴角噙了一絲蔑笑,“昔年靠著我義父給你求了國子監的名額當了幾天正經的監生,今日看了我義父失勢進了慎刑司的大牢, 就準備找些由頭把我休棄掉。你不怕那些嘴巴長了刀子的人說你無義在先,如今又無情在後?”

常柏看著衣服下擺上的一塊汙漬, 那是先前彩哥將芙蓉雞骨糖丟在上頭留下的, 這麽久了都還在。剛剛回來時雨水太大, 將一大片衣襟都給暈濕了,那塊汙漬便不怎麽打眼了。他沉默半晌復又固執問道:“彩哥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徐玉芝充耳不聞地站起身子走到床榻邊,慈愛地看著被褥裏的兒子,輕聲道:“你看這孩子的模樣,眉毛眼睛還有笑起來的神態,哪裏跟你不同呢?你怎麽會以為他是別人的孩子呢?徐琨是個實打實的太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人,如何會生孩子?”

也許是酒水喝多了,常柏有些渾噩上頭,就將心中疑問磕磕巴巴地說了出來,“從前在學裏聽說,那些太監有錢有勢之後,不惜千金購得番邦藥油,可以令人重泛發身體生機,甚至還有人娶妻生子的……”

徐玉芝的眼睛便一點一點地瞪大,旋即咯咯地笑了起來。最後越笑越大聲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清秀的臉上竟然有種無法言說的淒厲,“枉你為讀書人,道聽途說的話也能真。我縱有千般對你不住,彩哥卻是半點錯處也無的,你卻將他傷得那麽狠,還頭也回地走得那麽快……”

常柏聽說彩哥傷了,才恍惚想起先前出門時的確推搡了兒子一下,心裏不禁一急。畢竟是從丁點帶大的孩子,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他探過頭去想看一眼,但是此時的徐玉芝卻象護崽的母狼一樣,將床榻上的兒子護得嚴嚴實實。

接連的羞辱化作實質,常柏心中的怒氣再也壓抑不住,他不禁暴跳氣怒道:“什麽叫做道聽途說,若是沒有一點風聲人家會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嗎?古時有嫪毐為圖富貴與人勾結做偽入宮,與嬴政之母趙姬還生了兩個私生子,我看徐琨就是這麽一個假太監!”

徐玉芝被他的強詞奪理氣得愣在當場,半晌才呵呵冷笑道:“我竟不知道我這位義父大人還有如此了得手段,其實你也不過是捕風捉影罷了。你當宮裏皇帝和二十四司衙門的大人是瞎子不成,容這麽一個假太監在宮裏好禍害那些娘娘的清名?若是你這番話傳出去,只怕你項上人頭立時就要落地!”

常柏便有些後怕,卻依舊咬牙強嘴道:“我不想和你扯破臉,索性今日便把話說開。原本我有妻有子,雖不如意卻也過得。若非你使手段挑唆徐太監將我父親的職位罷黜,又撒嬌賣癡地招惹於我,何苦後來生這麽多的事端?”

屋子外風大雨疾,將槅扇吹得嘩嘩作響。屋子裏的兩人像曠野裏的豺狼一般,隔著一張桌子緊緊盯著對方,好像隨時準備上去撕咬。

常柏胡擼了一下僵硬的臉頰,澀澀苦笑道:“傅蘭香吊死在門梁上時,身上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若非你逼得太急,我怎麽會寫下休書迫她致死一屍兩命?若非將傅家人惹急了,傅念祖怎麽會不顧昔年的同窗之誼,非要到州府學正處告發於我?”

徐玉芝尖利的指甲死死掐住手心,木木地反問道:“如此這些都怪我嗎?”

不知是酒壯人膽還是心中郁氣聚集難泄,常柏一腳踹翻了身邊的矮凳,在內室裏連轉了幾個圈。終究顧忌床榻上還睡著彩哥,壓著聲氣道:“我本是直隸府的小三元,卻被你這個始作俑者連累得沒了正經功名,連累我父我母這般歲數了還日夜為我垂淚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