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一章 夭折

院子外的大門哐當一聲被推開, 有人聲漸漸嘈雜。

正暗懷別樣心思的徐玉芝唬了一跳後才猛地反應過來, 應該是丫頭和婆子們把兒子送回來了。她連忙站起身迎出去,就見回廊上胡亂地丟著幾把油紙傘, 幾個形容狼狽的人相互嘻笑著搽拭身上的雨水。帶著一頂滑稽至極鬥笠的兒子半趴在奶娘的懷裏,正揚著臉笑嘻嘻地望過來。

看見女主人出來了, 幾個丫頭和婆子忙不叠地躬身行禮,七嘴八舌地稟報著今日的行程。最後還是奶娘笑著道:“哥兒一出門就不哭鬧了,怕曬著就沿著潞水河慢慢地走,一路看那些漕船和水手。看得可好了連身子都大願意動, 要不是緊跟著刮大風下大雨, 哥兒還不舍得回來呢!”

徐玉芝心都快化了, 忙上前一把接住道:“趕明叫你爹爹買一條大船,咱們一家三口坐在大船上, 讓咱家彩哥看個夠!”

彩哥已過一歲生了,生得細眉大眼極招人喜愛,除了走路不太穩當外,說話說得極清楚,偶爾還認得幾個字。徐玉芝抱著兒子心頭一動, 就笑著問道:“爹爹不太舒坦在裏間睡著呢, 我們一起去喚他起來吃點心好不?”

紮著小辮的彩哥拍著小手自然無有不應。

常柏心裏憋著邪火如何能安睡,早在屋子裏聽見動靜, 想了一下就掀了門簾子出來。擡頭就看見女人手裏抱著一團雪一樣乖巧的兒子, 心頭悶氣不由消散了三分。伸手取了案幾上的芙蓉雞骨糖遞過去道:“頑了一晌午餓了不, 在外頭看見什麽好東西了, 過午了都不舍得回來?”

玉芝心裏有鬼就總覺男人的話裏有話,悄悄從眼底望了一眼,卻見男人面目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靜。

彩哥一向被帶得嬌慣,徐玉芝又是個大方的,奶娘出門時荷包裝得滿滿的,她又是鄉下婦人的吝嗇作派,借著給小主子買東買西,自己也悄悄沒下幾個銅板。所以彩哥出去一趟,但凡看見的吃食都淺淺的嘗了一遍,所以這會子肚子裏填得飽飽的根本就不餓。

芙蓉雞骨糖是京中越盛齋傳出來的名點,是用加了紅糖的白面擀作三層,中間豎劃幾刀,油裏炸過呈金黃色時撈出瀝盡油,趁熱放入溫熱的飴糖中過蜜而成。此外還要滾上一層用熟面和白糖混合的糖粉,吃起來又香甜又酥脆。

這碟雞骨糖是閑暇時日嚼著好玩的,但是這一向天氣炎熱,糖杆就有些軟化了。彩哥拿過來舔了一口就棄在一邊,跳著腳大聲叫嚷道:“不……好吃!”偏他人小力弱,那雞骨糖被他隨手一拋就棄在常柏的長衫下擺上。

徐玉芝正待頑笑幾句,就見丈夫的臉色忽然黑沉下來漸變得陰晴不定。

她卻不知常柏突地想起昔日在青州時父親被毫無緣由地罷黜,特特備了厚禮到在登州守備太監府拜謁。等了好幾天後,在富麗堂皇的廳堂裏第一次見到那位徐太監時,那人也是一臉的輕忽與不屑,將禮單棄在地下拖長了聲調低哼:“什麽東西——”

常柏只覺耳鳴目眩,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和眼前這張嫩得幾乎掐得出水的小臉慢慢重合在一起,一時間分不清現實和幻想,他便直直地伸出手將那孩子用力一扯。不知是境由心生還是別的什麽緣由,湊近了細細打量那孩子白胖的臉龐,竟是越看越令人生惡。

彩哥的手被拉得生疼,還鬧不清發生了什麽事,大概覺得有些不舒坦拼命開始掙紮。徐玉芝一時急了正待喝罵幾句,就見丈夫瞪著一雙幾乎要吃人的赤紅雙眼望過來,那聲喝罵就囫圇吞進了喉嚨裏再不敢做聲。

常柏見徐玉芝眼神閃爍一副心虛的表情更是怒火中燒,越發肯定了心中的猜測。

他在國子監聽人閑暇時說起過閑聞軼事,有些宮中太監得掌大權之後,就會花重金求名醫診治,無數靈丹妙藥吃下去後身體會重新泛發生機,甚至還能娶妻生子與常人無異。原聽了這種傳聞後不過一笑了之,如今細看彩哥的眉眼嘴唇,竟然無不與那老太監相同!

常柏一時間氣得手腳發抖肝膽欲裂,隨手將剛剛站直的孩子猛地一推,站起身子就踉蹌地往外奔去。屋外烏雲翻滾大雨又至,於是他就沒有聽見女人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彩哥本就身小力弱腿腳不穩,那股大力讓他趔趄後退了幾步,倒栽蔥一樣跌在一把榆木四出頭官帽椅上。那把椅子的一個尖角正正對著孩子的後腦勺,只聽哢登一聲微響,那孩子睜開眼微微叫了幾聲疼。

徐玉芝撲過去抱起孩子時,不過片刻就見他已經悄無聲息全無半點反應了。

等仆婦們聽見陣勢不對慌慌張張地把大夫請過來時,還沒等下方子大夫就說彩哥已經無救了。中午還活蹦亂跳的孩子,怎麽說沒就沒了。就有仆婦小聲嘀咕,說男主人出門時神情似乎有些不對頭,是不是派個人到衙門裏喚個仵作過來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