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一章 夭折(第2/2頁)

正在議論紛紛之時廳堂的門打開了,徐玉芝雙目紅腫地站在那裏,神情黯淡似乎強行壓抑著哀慟,細聲道:“彩哥是自個頑耍時摔倒時磕著了,出生時算命先生說過他一歲生時有大劫,沒想到真的應驗了。請各位各自散了,我們母子還想在一處好好說說話!”

徐玉芝平時裏溫和知禮,侍這幾個下人也算寬厚。更何況小少爺意外身故的真正緣由大家也沒有親眼看到,再則即便是其中有什麽貓膩,這種事也是民不舉官不究,眾人相互望了一眼只得嗟嘆散去。

此時已近戌時,天空烏黑一片,一團團的鉛雲沉重得像棉絮一樣,呼嘯的利風卷著女人單薄的衣裙上下翻飛,象是地獄裏將將爬出來的厲鬼。

憤然出門的常柏隨意找了間不知名的小酒館,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酒館偏仄陰暗,因為大雨只有幾個跑船的水手和碼頭上的力夫。昏黃的燈火下,屋子裏充斥著一股難聞的酸臭汗味。那些人口袋裏想來沒甚銀錢,只沽了一壺酒,桌上只擺了一碟鹽煮毛豆,坐在長條凳上天南地北地胡吹著。

有人就說今年的風水不錯,江南的糧米應該能按時解繳入京。到時候多跑幾趟多掙幾個銅板,回頭就把兒子送到學堂去讀書,省得長大了當個睜眼瞎子。另一個力夫就得意洋洋地說,已經存了五百文捎回鄉下去了,家裏的婆娘和孩子又可以割幾角肉打打牙祭了。

沒人注意到的角落裏,常柏滿心滿懷的艷羨。

他迷蒙地望著這些平日裏不屑一顧的粗人,羨慕他們一心一意地過著貧賤的日子,羨慕他們明白家中大字不識一個妻子的根底,羨慕他們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不是親生的。哪裏象自己,枕邊人時時帶著假面具,就連一心疼愛呵護的兒子也不知道是誰的種!

外面巡夜的更夫已經敲二遍鑼了,店小二抄著手苦著臉過來說打烊了。常柏怒從心頭起,就這麽一個上不了台面的東西也敢瞧不起他是嗎?他胡亂地翻撿著身上的荷包,將兜裏的幾兩碎銀全部抖落在桌上。

店小二見他長衫布巾知道他是讀書人,也不敢十分得罪於他,連忙哈著腰把碎銀收了。趁人不注意時又悄悄換上兩壺兌了水的劣酒,心想反正喝迷糊了那舌頭也分辯不出來,這麽晚的刮風下雨夜賺一個是一個。

常柏喝到實在不能喝了,肚子裏的酒水一陣又一陣地往喉嚨口湧,身子不聽使喚頭腦卻越發的清醒。他大著舌頭找店家會了半天賬,把找補的銀子小心地收回荷包,這才厚著臉皮借了把傘,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家走去。

因為下著大雨,街面上沒有什麽行人。微弱的燈光下,雨水連線一樣噼裏啪啦地打在棕黃色的油紙傘面上。常柏混亂地想到,以萬教諭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嘴巴,只怕書院裏的人明天就會知道那些醜事,知道他是靠賣了老婆才保住了功名,知道他視若珍寶的幼子其實是個老太監生的雜種。

雨水漫過溝渠,形成一股股渾濁的溪流爭先恐後地往潞水河流去。常柏踉蹌地摸回了家,卻驚異地發覺院門大開著,院子裏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甩甩頭才見正房點了一盞燈,一個女人的身影透過雙格紋的窗戶映照了出來。

不知為什麽常柏就感到一絲心安,他自嘲地輕籲了一口氣。拂開藍底纏枝門簾子,就見女人安坐在燈下,正在縫制一件衣裳。看那樣,分明是自己的夏服。床榻上的被褥微微隆起,彩哥露了半個頭睡得正安穩。

常柏一屁股坐在四面開光的榆木圓凳上,咕隆喝了大半壺的茶水,喘著氣問道:“怎麽不讓奶娘帶孩子睡,半夜鬧起來了還要叫人,這個天兒忽冷忽熱,當心讓孩子沾染風寒!”語氣倒是溫和有禮,仿佛白日裏那個暴怒而去的人是個不存在的影子。

徐玉芝拿針線的手就頓了一下,淡淡道:“奶娘家裏有急事,我不敢耽誤她,就給了二兩銀子打發她回家了。以後……彩哥就由我自己帶,反正我一天到晚沒事,帶一個孩子還是綽綽有余的!”

屋角的雙喜銅字燈忽然閃爍了一下,一張桌子邊上坐的夫妻倆一動不動,投在窗紙上的人影子就變得又黑又長。常柏拄額靠在桌子上,仿佛累極一般嘆息了一聲,終於把壓在肚子裏許久的話問出口,“彩哥,是我的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