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三章 隱憂

二月十六貢院大門一開,飽受剪熬形客狼狽的各州縣舉子們魚貫而出。個個身上酸臭難聞雙眼無神, 像是一群逃難的人。

走在尾端的傅念祖早已累得不行, 一出來就被小五小六攙扶到馬車上, 回到鑼鼓巷宋宅簡單梳洗之後,挨著枕頭就睡得不醒人世。小五扒在門口心有余悸,捅了兄弟一下道:“可以想見日後你入春闈就是這個模樣, 簡直象坐牢一般。這是餓得有多狠呐, 堂兄只差把咱家的鍋抱來吃了!”

小六笑得打跌,“我今年滿十四過了秀才就不錯了, 三年後十七歲時中個舉人, 二十歲時中個進士,就已經是我平生所願了。多少老學究學問深厚, 可就是差了一分考運,結果考到老都沒有熬出頭, 可見裏面除了真才實學還有別的門道。”

他拉著兄長走到外面抱廈的欄杆坐著,微微嘆道:“到了京城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肚子裏這點墨水算什麽。我聽同門的師長說, 這回有個叫劉知遠的的舉子今年才十五歲, 聰明絕頂做得一手好文章,真要是考中了豈不是本朝最年輕的進士?”

小五一向坐不住又不喜八股, 正扯著墻邊一朵紅梅在鼻尖嗅聞,聞言翻了個白眼道:“定是個只會讀死書的書呆子, 有什麽值得羨慕的?大丈夫在世當橫刀立馬, 象咱大姐夫一樣。文能出入廟堂, 武能生摛東海倭寇,只會幾句酸詩作幾篇時文算得什麽真本事?”

這話倒是有道理,小六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古話裏說百無一用是書生,裴姐夫當然是極能幹的,才二十六歲已經是正四品的兵馬司指揮使了,滿朝裏都找不出幾個來,象他這個年紀的很多人都還在老老實實地在書院裏求學呢!

只是想在仕途上有所精進,勢必先要有個進士出身。書院裏的老師們曾說,要想為百姓做實事做好事,那麽自個就要站得夠高夠遠,否則一切都是空談。小六拄著下巴想,要是自個當官肯定要當一個明白清廉的官。

宋知春親自端了一個瓦罐過來,小五興沖沖地揭開一看,見又是一鍋熬得米粒都不見的稠粥,不由癟嘴嫌棄道:“怎麽老喝稀的呀?看堂兄餓得那副模樣都吃得下一頭牛了!”

宋知春沒好氣地罵道:“昨兒我才說你終於懂事了些,如今就滿嘴的胡謅。虧得你還是吳老太醫的關門弟子,連這點常識都不曉得。在貢院裏關了九天吃不到什麽好的,腸胃都虛弱得很,只能先用些好克化的濃粥。象你胡吃海塞一番,你大堂兄回頭就要請大夫了。”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小聲鬥嘴,屋子裏面的傅念祖睡了一覺之後,精神終於緩和了一些。起身簡單梳洗過後,就著一碟雞丁拌鹹筍,一碟蝦油腌青瓜,將一整罐稠粥喝得幹幹凈凈。

思安坊平安胡同,裴宅。

半開著的窗子邊,刻了雲紋花牙三彎腿的松木香幾上,是一對青花折枝花果紋六方瓶,供奉了幾枝姿態妍麗的玉蘭花。合著漸暖的春風,有幾縷暗然的芬芳在室內悄然流動。

內室裏水霧繚繞,穿了一身香色地繡五彩串枝蓮褙子的傅百善雙眉緊皺,看著明顯憔悴不少的丈夫心疼不已,低聲嘀咕道:“下回再叫你去巡查貢院,你就早早辭了吧。看你這模樣,真象才從牢裏放出來了一般!”

剛剛凈了面的裴青覺得人都輕省不少,愜意地大張雙臂靠在浴桶壁上,半睜著眼笑道:“真是孩子話,皇上又不是我爹,這差事下來了還由著我挑三揀四嗎?”

傅百善將一套幹凈的細綾白布內衣放在一旁,又拿了幹棉布幫他吸幹頭發上的水汽。安靜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終於將心中的疑懷問出口,“裴大哥,你這樣兢兢業業地豁了性命為皇帝辦差,甚至不惜性命流血真的值得嗎?”

裴青抓了她的指尖一一親吻過去,“那些上位者喜怒由心翻臉無情,說實話不值得。可是珍哥你要明白,這世道本來就是這樣。我們活著猶如逆水行舟,我要不爭不搶,人家就會去爭去搶,然後把我們壓得死死的。我一直記得我和母親離開京城時的倉惶無措,你應該也記得你爹被人構陷押入大牢時的不安惶恐吧!”

傅百善便有些遲疑地點頭。

裴青眼中笑意更勝,“珍哥,我知道你是個萬事看得開的性子,不願意受拘束。可是這個前提就是,我們先得牢牢把控自個的人生,不因為他人的一句話就流離失所遠走他鄉。即便那個人是父親或是君王,也不能任意左右我們!”

這是裴青隱秘的野心,他像一頭時刻準備戰鬥的雄獅一樣,卻朝愛人袒露出柔軟的肚腹。傅百善心下感動,卻不想說些什麽煽情的話,只得無可奈何的一攤手,“罷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遇到這麽一個人也只有一股腦往前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