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二章 覆水(第2/2頁)

想是怒極,應旭突然啞然失笑,右手輕輕敲擊樓子裏的欄杆道:“你進京不過三五日吧,如何說動皇上為你賜婚,想是使了不少手段吧?說來聽聽,我這做親兒子的尚不能保證有這般大的臉面,如何你竟能恰恰投其所好?”

應旭此時已經有些失態,偏他自己尚不覺察。一旁站著的秦~王府總管曹二格恨恨地將裴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裏是掩飾不住的厭棄和憂急。眾金吾衛不敢深勸都老實站在一邊,屏聲靜氣且目不斜視。

裴青面色平靜毫無所懼,雙手微微一揖道:“京中禦史遍地,王爺還請慎言!”

仿佛一記狠拳打在棉花堆上,空空軟軟的全無著力之處,應旭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語的確是孟浪了。他緊抿下巴攥緊手心,深深將面前的年青人看了一眼,這才轉身離去。身後呼啦啦一串護衛和仆役連忙跟著,寶源樓霎時空了半邊。

余下的眾金吾衛不敢再吃酒逗留,紛紛告辭而去。裴青也沒多做挽留,獨自坐在空碗殘碟旁細細想了一會,這才站起身喚跑堂的過來結賬。那個跑堂的小廝不過十五六歲,想是好奇先前的陣仗,隔得一會就悄悄瞅過來的一眼。

走在京城街巷的麻石路上,天上有紛紛揚揚地下起了春雨。路邊的街肆張著長長的店幡隨著風一飄一搖,有時又被卷做一根光杆。裴青望著這副景象驀地停駐,雙眼微眯輕喟嘆了一聲,“少不得……”

細雨微風將他末尾的幾個字吹得飄散,讓人一時聽不清楚。街角的一個中年人頓時大急,顯露了身形低低喚了一聲,“七符,是你嗎?”

來人身材高瘦面容蒼白,卻依稀看得出年輕時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人。此刻執了一把漆了桐油的長把紙傘,站在臨街一處房檐下。手中傘卻忘記打開,雨水順著瘦削臉頰往下滴淌,立時顯得有些狼狽可笑。

已經是多久沒有人喚自己這個乳名了,就連珍哥大些後也漸漸改換了稱呼。裴青慢慢轉過頭,望著遠處那個似曾相識的中年男子,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少年時,他曾無數次地幻想要是有朝一日跟這個人重逢,自己應該怎樣面對。

的確,現在的自己知道了。於是,裴青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略略一頷首道:“尊駕認錯人了!”

來人卻是無比激動,踉踉蹌蹌地撲上前來,語無倫次地泣道:“我是你父趙江源啊,你如何認不得我?你如何敢認不得我?當年是我沖動行事,讓你母子受了苦楚。這京中知曉此事的都唾棄於我,我在雲南那個鬼地方呆了整整十年,堂堂宣平侯只能任一個小小的從四品水西宣慰司副使,你還要我怎樣?”

這話又是憤恨又是委屈,裴青面上卻是一絲紋路都未動,低頭看著身上被拉拽的地方。出門時才穿的一襲天青色雲錦夾衣,是宋嬸嬸督著珍哥親手做的。珍哥從小就不擅女紅,針線算不上頂好,難得是其間的一份心意,結果讓這人雙手一抓就有了水洗不去的明顯折痕。

裴青伸手拂開那雙緊拽的手,微微用力扯回衣襟下擺,眉眼依舊和煦,“這位先生委實認錯人了,小人還有要務在身,要是耽擱了公務,不慣你是誰都是吃罪不起的!”

趙江源失魂落魄地站在一邊,喃喃道:“你還好好的,那你娘呢,是不是還在記恨我?好孩子,我先前以為你們娘倆死了,年年清明寒食我都都到墳上去祭拜。如今你也大了,當知道當年的事情不光是我一人之錯,你娘的性子太過剛烈。那般容不得人,怎是賢良婦人所為?”

裴青先是一愣,旋即啞然失笑。怎麽心底裏還對這人有所期望,這人即便在邊荒野地悔悟十年,也還是認為自己是最委屈的,即便有錯也是別人的錯。斯人早已逝去化為雲煙,當年的事端就像河底雜陳了無數渣滓的泥沙,翻起來又有誰看呢?

想到這裏,裴青軟和了一小會的心復又冷硬起來,右手像鐵鉗一樣牢牢抓住男人的胳膊,雙眸低垂時一股叫人生寒的暴戾便撲面而來。趙江源打了個冷噤,迷迷怔怔地松了手,眼睜睜地看那青年快步閃進了一處街巷倏忽就不見了身影,面前只是復復重重的漫天雨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