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一章 晉王

與問梅軒隔了數丈遠的樓閣與飛廊的連接之處,有一處小小的拐角平台, 方圓不過幾丈寬, 四周皆是雕刻精美的鏤空石窗, 或是仙桃葫蘆,或是福壽延年。從外面看不清裏面,從裏面卻可以瞧清楚外面。

這塊寶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又處在整個莊子的風水之處,不宜建屋構梁。工匠師傅又不願糟蹋,便建議主家從嶺南大費周折地運來紅色吉土, 培植了一株名貴至極的五寶照水梅。

眼下正是花季, 抱臂粗細的樹上枝條下垂,形成獨特的傘狀樹姿,形容曼妙極盡妍態。一棵樹上同時開了近白、粉紅及白底紅紋或白底紅斑點的碟形花朵,花瓣或單或重如同五寶照水故此得名。

此時樹下正站了幾個輕裘緩帶的男子,其中一個頭戴仁風普扇玉冠的年青男子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不悅道:“這女子性子如此桀驁,一言不合便讓師長如此沒臉, 倒底失了女孩的貞靜溫柔!”

站在一旁的一個剛剛成年的少年圍著上好的青狐鬥篷, 秉性稍顯文弱秀氣, 聞言搖首反駁道:“三哥這話以大蓋全,蔡夫人雖然得高望重享有盛譽, 可也不該對初次見面的女子妄下斷語, 更不該出言辱及人家的父母。我倒是覺得這位女子說話幹凈磊落, 行事有男兒的俠氣!”

少年說完話, 側頭望向一邊雍容沉郁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道:“父皇,我說的話是也不是?”

正負手觀賞那株五寶照水梅的男人,渾身上下無半點雕飾,只一身尋常的灰藍色棉布袍子。識貨的明眼人卻看得出這是喀什國進貢的盤絳文錦,此錦在深藍色八枚三飛經面緞紋錦地上,以棗紅、香黃、蝦青等彩色絨線片金線為緯紋,采用通梭織盤絳骨架,片織土黃色勾蓮紋,整體明暗相間樸實無華,卻給人一種厚重繁復之感。

男人轉過頭來,雙鬢已然微霜,眉宇間威儀深重望之令人生畏,正是當今的皇帝陛下。他拈了一朵白瓣褐蕊的梅花在手中,緩緩把玩道:“今日你二哥這做主人的沒在府上,我們父子幾人便滿園子亂竄,還對即將宮選的女子評頭論足,實在無禮至極!”

頭戴仁風普扇玉冠的三皇子應昀啞然失笑,搖搖頭後恭謹退在一邊。他今年二十有五,徽正四年被封為晉王,延禧宮中崔婕妤是他的生母。

崔婕妤在大內諸多宮妃中算得上出身寒微,最早曾是服侍皇帝的司寢宮人,顏色只能說是清秀可人。但是她性情向來溫柔謙恭,所以一直在皇帝身邊隨侍。因為在朝堂和內宮幾無外戚臂力,所以她在生下三皇子後第五年才從低等的嬪晉位為婕妤。

也許正因為這樣,晉王殿下生性內向敏感謹慎多思,從小便以聰慧明理體恤文弱著稱。稍長之後更是才華外露天資過人,十八歲起便奉皇命在翰林院主持修葺歷朝歷代的文史經卷,尤其是近年來很得諸多文臣的稱許和贊譽。

少年人是四皇子齊王應昉,徽正元年出生,今年剛過十五歲,因為自小先天不足身子顯得有些羸弱。在這孩子十歲之前,宮中太醫院常年有人值守在坤寧宮外,時時注意他的飲食起居,連他身邊侍候的乳母們的一湯一飯都是有定制的。

大概因為得來不易,張皇後把唯一的子嗣看得跟眼珠子一樣,齊王殿下便養得過於金貴,聽說小時候連坤寧宮的大門都沒有出過。這還是近兩年才稍稍好些,偶爾還跟著父兄在外走動一二。

俗話說養於婦人之手的男兒心腸格外軟些,傳說這位齊王看見春花凋謝飛雁南回,都要在宮室裏傷心老半天。聞說之人感慨這孩子仁心的時候,私底下卻暗暗可惜。所以即便他地位尊貴是中宮皇後所出的嫡子,朝臣們也只當這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聽著兩個兒子的議論,皇帝淡淡掃視了一眼那漸行漸遠的綰紅身影,忽然饒有興趣地垂眸問道:“老三,你一向心平氣和不隨意評價人,今日的話語裏頭怎麽這般焦躁?”

晉王心裏一驚,腦中便如一鍋即將沸騰的開水一樣嘩嘩作響,擡頭就見一雙冰寒意的眼睛直直望過來,自己心底的那點秘密仿佛如雪見火一般被人洞察。忙踏前一步垂首恭敬道:“兒臣見蔡夫人如此老邁,又想起她畢竟是學識淵博之人,今日卻在小輩面前如此狼狽,心裏不免對那位朗朗背誦內訓的女子有幾許遷怒之意,讓父皇見笑了!”

皇帝不以為意地一擡手,沒有就這個話題再多說一個字。背手邁向柏木鋪就的之形回廊,溫文和煦道:“聯聽說這莊子的最高處,你們的好二哥還悄悄藏著幾株世所罕見的綠萼梅,其風姿比這五寶照水不遑多讓,今日不去看一眼實以為憾事。”

晉王待人走完後故意綴在末尾,不引人注意地用袖子抹了一下額頭上急出的冷汗。有這樣一位時時如同巍峨高山一樣令人仰止的父親,也不知是自己的幸還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