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零章 駁斥

一陣略帶寒意的微風襲來, 吹得梅枝上新落的雪粉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蔡夫人品評完諸位閨秀的詩作, 細細地摩娑著懷裏的琺瑯彩掐絲竹柄暖爐,又靠著椅子歇了一會才漫不經心問道:“這裏有十八位姑娘, 卻只有十七篇筆墨,不知是哪位交了白卷?”

傅百善一怔,這又不是稚子上學堂, 不按時交課業還要受先生責罰嗎?

但她素來膽大, 從前在宮中女官出身的曾姑姑面前都不怎麽怕,在這等場面上更不會膽怯。而且她乘承自家娘親的教誨,向來不多考慮是否會丟面子之類的事情, 便踏前一步蹲身福禮,坦蕩承認道:“是我交了白卷,因我自小就不喜歡這些東西,所以寫不來詩做不來詞,還請夫人原宥!”

蔡夫人將茶盞擱在一邊,鼻翼邊上深刻的紋路重重疊在一起,上下打了傅百善幾眼。見她雖不是濃妝艷抹, 但衣料精致配飾華美,頭上金簪鑲嵌的東珠顆顆勻等瑩潤, 心下的不喜便更勝三分。

撩了一下眼皮, 蔡夫人冷聲譏誚道:“我倒是佩服你這份膽氣, 只是你胸無點墨卻是如何進了宮選名冊的?你父你母就是這般放縱於你, 一個不喜歡便敷衍了事?要是日後你有了婆家, 又如何去輔佐夫君?日後你有了孩兒, 又如何教養他們成才?”

崔文櫻心頭一跳急得不得了,她對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傅姑娘總有一點莫名好感,此時眼看她受到責難便有些感同身受。但是蔡夫人的規矩甚大,她也沒這個膽子敢上前出言幫襯。

束手規規矩矩站在一邊的崔文瑄幾乎要笑出聲來,心頭那點不忿早就不消而散,興致勃勃地左瞧右看。本來她費盡心思所做的詩作沒有得到首肯,長姐的詩作卻獨占鰲頭,讓她頗不自在。但是此時看見這位氣度出眾的傅姑娘被蔡夫人當眾數落,還一句比一句嚴苛,相比之下自己的那點失落根本就算不了什麽!

傅百善慢慢直起身子,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使得她長眉漆黑肅然杏眼沉靜如水,“請夫人口下留德,我父我母是這世上最稱職的父母,他們二人對我自小嚴厲,從來不會故意放縱與我。何況不會吟詩作對並非就是胸無點墨,至於我日後何輔佐夫君和教養孩兒就不勞夫人記掛了!”

這話回得鏗鏘有力,蔡夫人一陣愕然之後面上更加不虞。

她微微臘黃的臉頰浮現一抹病態的酡紅,伸手將那張空白的紙箋隨意輕拂於地上,不屑道:“東漢時班婕妤所著《女誡》,裏面曾述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好女子當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大可不必辯口利辭也。”

這卻是明言指責傅百善不但不能承認自身的錯誤,還不肯聽人言盡逞口舌之利,從而失卻了女兒家的本分。蔡夫人是當世公認的書畫大家,向以品德高潔著稱,要是讓這等狠厲的指責之言扣在頭上,於女兒家可絕不是一件好事情。

園中諸女一時噤若寒蟬,面面相覷之後都袖手站在一邊不敢多言。

傅百善雙眸霎時冰寒若高崖下幽靜的深潭,伸手理了理大氅扣眼上的赤金藍寶墜角,嘴角微不可聞地一聲冷嗤後,昂頭朗聲道:“……古之貞女,理性情,治心術,崇道德,故能配君子以成其教。是故仁以居之,義以行之,智以燭之,信以守之,禮以體之。匪禮勿履,匪義勿由。動必由道,言必由信。匪言而言,則厲階成焉;匪禮而動,則邪僻形焉……”

一字一句字字珠璣,洋洋灑灑毫無阻澀,正是前朝仁孝文皇後所著的《內訓》。

這等鴻篇巨制全文二十章共萬余字,是被歷代大儒名家奉為女子行為道德的規典。此時由傅百善嘴中侃侃而出,卻是在反駁蔡夫人先前說她是胸無點墨的斷語。試想,若真是胸無點墨之人,又怎能將文皇後這篇古奧難懂贅贅萬言的著作背得如此嫻熟?

從傅百善張口背誦出第一段文皇後的內訓時,蔡夫人心裏便“咯噔”了一下。及至後來,那女郎越背越順滑,平和無變化的語調和那雙湛然有神的雙目,卻讓此時的蔡夫人如坐針氈。

“……若夫恃恩姑息,非保全之道。恃恩則侈心肆焉,姑息則禍機蓄焉。蓄禍召亂,其患無斷。盈滿招辱,守正獲福,愼之哉!”

兩刻鐘後,傅百善背完《內訓》的最後一章外戚篇,姿勢極優雅地左右手互為交疊狀,微微躬身為禮後擡頭溫和問道:“夫人看我……尚算胸有點墨否?”

這話問得實在是打臉,蔡夫人不由瞠目結舌。又實在說不出眼前女子無才,於是臉色可見地變得煞白,嗓子眼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呼嚕呼嚕”地直冒粗氣。

蔡夫人出身沒落官宦之家,生性耿介不知變通,又自恃才華生平最是看不慣沒有才學卻濫竽充數之輩。今日被邀來品評文章,第一眼就看見厚厚的詩作裏面夾雜了一片空白紙,就武斷地以為這定是江南哪位豪商之女買通內宦,強行參加宮選來博取富貴榮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