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章 芥蒂

尖利的鐵哨聲響起, 一霎那間甲板上的水手舵手們如臨大敵。

年過半百的船頭叉著腰大聲下著一道道指令,將將把主桅杆上的三面油帆收攏,瓢潑大雨便夾雜石子般大小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有走不及的水手邊罵邊躲,一陣狂勁猛風吹來,還未收攏的側帆桅杆“哢嚓”一聲被折斷, 胡亂絞纏在一起的纜繩在巨大的慣力作用下,砰地將兩個站在船尾的水手齊齊掃到海裏。

呼救聲混合在風雨大浪中, 幾乎微不可聞, 掉落在海裏的人頭湧現了幾下就消失無蹤了。聞訊趕來的徐直臉色鐵青,第一次帶隊出海就遇到這種倒黴天, 將駭得手足冰冷的曾閔秀一把推進艙房,頂風冒雨沖上船舷幾刀就將亂成一團的纜繩砍斷。

天邊黑壓壓的一片,雲團上下翻滾, 一時間好似天上海上唯剩下這麽一艘孤舟,風聲雨聲之下直如人間地獄一般。滔天的風浪裹脅著泛黑的海水, 福泰號巨大的船身上下顛簸, 在浪尖上象風中樹葉一樣被拋來拋去。

失去牽絆的桅杆“砰砰”地滑向右側,不斷發出吱吱呀呀讓人牙瘆的響音。“哐當”一聲沉悶巨響,船舷木欄被桅杆的尖利處擊出一塊巨大的缺口, 堆放在甲板上的纜繩竹筐沙包等雜物慢慢地被推移過去, 象無份量之物輕飄飄地滑落海中。

有一個小水手恰巧站在一側,見了這副情形嚇得死命抱住一根墩頭大聲尖叫, 身子卻不自覺地成墜落的狀態。緊急關頭甲板上人人驚呼, 但是風浪太大根本站不住人, 那孩子也嚇得一臉慘白,瘦得見骨的胳膊已經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了。

傅百善知道此刻絕不是逞能的時候,但眼睜睜地看著這麽個大活人消失,終究還是有些做不到。繃直身子用腳尖勉強勾到一捆繩子,迅速將繩端打了個活結,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將繩端拋過去。可惜風浪實在太密太急,繩端咚地一聲掉落在了一邊。

因還是初秋,傅百善身上也只著了一層夾衣,不想遇著這般又下暴雨又下冰雹的惡劣天兒,竟然躲都躲不及。

胡亂抹了臉上冰涼的雨水,傅百善將繩扣又重新打了一遍,仗著一身蠻力將繩結重新投擲了過去。那小水手倒是機靈,一把抓住後趕緊將繩索纏繞在腰間。傅百善一時大喜,左右手同時開工,幾個來回就將人扯回尚算安全的另一側。

甲板上滯留的水手船工們看見這一幕,口哨聲、擊掌聲此起彼伏。老船頭昂著花白的腦袋,大敞著衣襟,高高地將大拇指挑起,眼裏滿是贊許。傅百善見人已經安全了,心下終於松了一口氣。只是被大雨大浪兜頭澆了一身,又黏又冷只得先轉身回艙房收拾。

艙道裏大部分的油燈都熄滅了,傅百善攀著墻壁跌跌撞撞地走著。

忽地一只胳膊被人緊緊攥住,身子也被猛地拉進一間光線陰暗的艙房裏。傅百善又驚又怒,以為大雨之下衣物貼身,自己女兒家的身份被登徒子瞧破,心下暗沉雙手一搏右膝猛地一頂,旋即一個俯身反腿一劈。

這個力道不可謂不利,按照往日的對敵經驗來人肯定會在這連環進擊之下抽身而退,不過今日對方卻對她的路數很熟悉,左閃右避,輕輕一旋一雙長臂就將她半捁在了懷裏。昏暗的角落裏,兩人像困獸一樣喘著粗氣。男人溫熱的胸膛緊緊挨著傅百善的後背,模模糊糊地喚了一聲“珍哥……”

傅百善立時僵住了身子,頭上的雨水便順著頸項慢慢地往下淌。

那人見她終於老實不動了,這才騰出一只手將一塊松軟的幹布罩在她的頭頂,手法極其溫柔蘊藉地為她搽拭起來。傅百善低垂著眉睫,任由那人的十根手指在自己的頭頂靈巧穿梭。等頭發半幹了,那人又以指為梳將她的頭發齊齊梳在頭頂。

傅百善沒有回頭,那人好似也不指望她回話。只是將一襲長可及地的鬥篷披在她身後,低低道:“快回去吧,讓荔枝給你煎碗姜湯,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黑色的鬥篷尚帶著人體的余溫,是海上跑船人常用之物。質量算不得上乘,是用粗羊毛混合了棉紗紡成的,又厚又重。傅百善走了兩步,揭了鬥篷放在胳膊上,回頭淺笑道:“七符哥,是你嗎?”

後艙的樓道裏,僅有的幾盞油燈忽明忽暗,在年輕女郎的臉上勾勒出柔和的線條。暗影處燈籠鋪子的夥計老馬直起佝僂的身子,輕輕解開蒙面的黑帕,身材英挺眉鋒若刀,正是久未見面的裴青。

女郎臉上溫和純善,全然一如既往的安然。

好似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界,壓低了聲音道:“我看著這老馬的身形就有些眼熟,卻決計沒有想到是你!你此次前來是有什麽大事嗎?哦,應該是朝廷要對赤嶼島用兵了吧,我帶了幾個人在身邊,你若是有什麽需要盡管吱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