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章 航程

徐驕興沖沖地跨進小院, 耳際只聽得女人一聲婉轉嬌嫩的驚呼。女人身上些微的溫香暖氛余散, 眼角余光中一片綰色單羅紗裙裾飛快一閃便消失不見。芭蕉樹下枝葉橫生的院落裏,就剩下一對義父義子面面相覷。

自那日後, 徐直心思定下來對曾閔秀深覺愧疚,兩人在一起幾年卻從未像近日這般心意想通。

因是午後歇晌, 兩人支著窗子靠在一起說話, 說著說著就不免溫存起來, 不想有人沒有眼色偏要打斷好事。任是徐直臉皮再厚, 被這個莽撞的幹兒子恰恰撞破,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咳了一聲色厲內荏道:“跟你說了多少回了, 行事要穩重,你在我面前就如此毛躁,以後怎麽獨當一面成就大事?”

徐驕一張瘦長臉漲得通紅,寶藍直身褂袖子下的一雙青筋浮現的手緊緊攥著。頭顱嗡嗡作響, 心裏卻不知不覺地回蕩起那聲綺麗嬌嗔,還有女人匆匆離去時腳踝上的一抹雪白。

兀自怔然了一會兒, 才想起此來的目的, 微微躬身道:“潘記燈籠鋪的老馬新近鉆研出了一眾新法子, 可將□□的戰力大幅提高。我親眼看他試射, 果然那新槍在三百步內可以連發兩槍,準頭還不錯!”

徐直正背著身子扯腰上未系緊的絆鈕, 聞言眼前一亮。

這由不得他喜形於色, 火器一向以威力巨大在兵營當中占據重要位置。歷朝歷代都受到權柄者的厚愛。但是因為裝備昂貴損耗極快, 向來只在衛所千戶一級才配備,青州正規營五千余人的標準配備中,至多也只有百余人熟練掌握這種技藝。

之所以沒有被掌權者廣泛推廣,是因為其一是□□的操作稱得上繁瑣。從開始填裝彈藥直到開火的動作多達十余步,還步步都不能有差錯。試想,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即便是老兵也不免會遺漏步驟,傷人不成反傷己。

其二□□的後座力驚人。在戰場生死關頭下,士兵往往會忘記後座力的問題,結果開火角度過高,子彈射鏜後往往會從敵人頭頂飛過。有經驗的士兵會在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瞄準膝蓋,二百步瞄準腰或胸,三百步瞄準頭,這樣做才能平衡武器的上跳。

其三□□大約開火三十次後槍身就會過熱,槍管內會有□□燃燒的余燼,走火會頻繁。即便是很熟練的士兵,在戰場上開火時也會對□□自爆產生天然畏懼,這樣火器的威力自然打折扣。就是因為這種種問題導致士兵的命中率低,即便是配備了這種火器的兵營,其戰鬥力往往也不如冷兵器使得順手。

徐直的直覺極準,第一次摸到這種器械時就知道其威力不同尋常,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深入探討過。聽到徐驕的話他雙眼一陣閃爍,摩挲著下頷立刻清醒地意識到,這個燈籠鋪子的老馬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大馬金刀坐在芭蕉樹下的竹椅上低聲詢問:“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徐驕一驚,低頭聳著肩膀道:“我知道事關重大,只帶了幾個信得過的兄弟,但是只要有心,這消息只怕明後天就會人人皆知了。”

徐直一拳砸在芭蕉樹上,肥大的枝幹裂開迸出青綠色的漿液。午後的烈陽直直舍過來,他眼角微微瑟縮了一下道:“這個人懂火器,就是個會走路的現成金礦,絕對不能落到赤嶼島其他人的手裏。”

徐驕臉色一厲,手裏做了個手勢狠道:“要不要我幹脆……”

徐直沉吟了一會道:“等會我親自去跟大當家稟報一聲,就說我要把這十來支火器全帶在路上防身。你再悄悄去潘掌櫃那裏送二百兩銀子,就說我要借老馬一段時日,他是個識實務的人應該不會多話!”

徐驕眼神一轉立時應聲而去。

九月二十八是個上吉日,赤嶼島的東碼頭上福泰號已經拔起鐵錨張開油帆準備起航。福泰號長十六丈寬三丈半,吃水深一丈半,掛七帆。徐直喝過大當家手裏的壯行酒,炮響三聲,巨大的船身順著風劃向碧藍的海裏。

葉麻子砸吧著嘴笑道:“等這家夥回來,只怕大當家就不得不重用他了!”

二當家鄧南背著手看著遠去的人影,陰沉一哼,“那也要他有命回來!”

穿了一身短褂的傅百善正站在甲板上幫著拉扯纜繩,眼角余光看到一道人影。那人習慣性地佝僂著身子站在陰影處,不是燈籠鋪子的老馬又是誰!他怎麽也上了船,現在他能正大光明地站在此處,說明他上船是得到了徐直的允許。想到那晚棉花島的人夜襲時,那人目光灼灼地遞過手裏的走馬燈……

想是覺察到視線,老馬擡起頭望過來一眼。

傅百善立刻轉身垂下眼瞼,盯著腳尖下的一塊白色的鹽漬。甲板是用百年老松木漆了好幾層桐油鋪就的,但是時日久了隨著風吹日曬還是有些斑駁痕跡。想來這世上任何東西都是這樣,不管怎麽愛惜終究會有腐爛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