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故人

人群漸漸散去,傅百善心滿意足地看完了這場鬥得跟烏雞眼似的熱鬧, 雙手揣著袖子往回走。雖然外人沒看出來, 但畢竟是姑娘家不敢真的隨意留外宿。

小姑娘從未這個時段經過赤嶼島的坊子, 左右街面上有嘈雜的人聲和酒菜的香氣, 甚至還有小販滴溜著竹籃高聲叫賣,半開了門臉的小店裏依稀有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妓在嬉笑。

傅百善垂著頭目不斜視地沿著街巷快走, 直到街尾才敢大喘口氣,身後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嬌嗔軟語。她絕沒有看不起這些女人的意思, 這世上有人生來富貴吃穿不愁,有人便一生困厄事事落空。

利落地避開了一副幾乎要貼上來的溫軟身子, 轉身卻被一個尖嘴猴腮額頭上貼了一張黑膏藥的人攔住,“小哥兒, 要不要試試舶來的藥草, 嘗一口快活似神仙!“

傅百善見那人手上用巾帕托著幾片幹葉, 不由好笑道:“不過是呂宋國過來的煙草罷了,這東西又叫淡巴菰。以火燒一頭以一頭向口, 煙氣從管中入喉,至多起個提神醒腦的作用,說什麽快活似神仙?”

那人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少年郎竟然識貨, 訕訕一笑從懷裏又扯出一塊巾帕托在手中,笑道:“這是正宗的烏香,吃了強身健體精神矍鑠。古時就有人說其苗堪春菜實比秋谷, 老人氣衰飲食無幾, 食肉不消食菜寡味時用蜜水細煎, 便口利喉調肺養胃,飲之一杯立刻少興十年。“

傅百善沒想到有人賣東西還掉書袋,就擡頭多看了那人兩眼。

其實她早就聽說過烏香就是阿芙蓉,是頂頂有名的毒物。在廣州時有人不知輕重帶回家嘗試,開始還好,越到後來癮頭越大,一天不吃就如鼠蟻鉆心活不下去。等萬貫家財耗沒了,人也變得面黃肌瘦脾氣暴躁,連至親之人都敢刀斧相向。為此官府還特地下了告示,告誡民眾切切小心不要沾染。

那時顧嬤嬤還在世,她見多識廣對這種東西是深惡痛絕。曾說舊年有詩人述:昔作芙蓉花,今為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這裏的芙蓉花盛開時其花甚美好,花有四葉或紅或白,上又淺紅暈子,其囊猶如箭形,其內有米粒子。花朵豐艷妍好千態,觀之賞心悅目聞之有異香,稍加煉制之後就是臭名昭著的阿芙蓉。不想今日倒有眼緣,在這千裏之外見著了。

本來不關傅百善的事,但是想到這東西曾經害人無數,就開口問道:“你手裏有多少,是從哪裏進來的?”猴臉人警惕地將巾帕收回懷裏,上下打量著眼前的俊秀青年,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招呼身後的人上來。

傅百善不知哪裏露了破綻,後退一步手心暗暗攥緊。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走路的拖沓聲,一個臉上蒙了半邊黑帕的人氣喘籲籲地趕過來,嘶啞著嗓子大聲道:“宋家小哥兒,你的燈籠掉了!”幾個幫手模樣的人見有人過來倒底不想生事,相視一眼後一哄而散,猴臉人啐了一口幾步就串入了狹窄的街巷。

來人身量挺高,上半身佝僂得厲害,聲音也難聽地很,“小哥兒走這麽快做什麽?老漢我轉個身就不見了你的蹤影,還有這麽晚了不要一個人在街面上行走,那些小混混賣你東西是假,實則是想探究你是不是值得下手的肥羊!”

傅百善見這陌生人一副熟稔至極的語氣,有些遲疑地拱手稱謝。

來人嘿嘿一笑自我介紹,“喚我老馬就成,我是潘記燈籠鋪裏的師傅,我們掌櫃的說宋小哥兒給鋪子裏仲成了這麽一筆大生意,本來想請你吃頓飯。可是島上人多嘴雜怕給你惹事,就吩咐老漢我給你送一盞燈籠過來做謝禮!”

傅百善見那人把手裏的棉紗掀開,登時露出一只碩大的走馬燈,貼金鑲玉雕龍畫鳳做工精美,連纏了桑蠶絲的燈杆都是銅鎏金的。一時大感汗顏,推辭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哪裏當潘掌櫃如此厚禮?”

老馬想是走累了斜倚在墻角處,聲音越發低沉暗啞,“這走馬燈看著華貴,其實只是樣子貨,沒費幾個本錢。那天你和掌櫃的談事時,我就在後面紮燈籠,難得有人真心喜歡這些東西,就起意做了一盞出來做謝禮。請小哥兒收下,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傅百善心頭一怔,不知為什麽對這番舉動感到些許古怪。

正在猶疑間,那燈杆已經被人遞了過來。她自來不是矯情的性子,面對人家的盛情幹脆爽快地收下。老馬一身樸素黑衣,看得出來極高興,興沖沖地拿了火撚子點燃燈籠的燭芯,上面的武將馬匹立時鏗鏗地你追我趕起來。

燈火閃爍間,傅百善恍惚想起昔年也有一個人親手點燃走馬燈,也有一個人含笑看著自己歡呼雀躍。夜風吹來,陡地想起這些往事,不過徒然讓人傷懷罷了。慎重謝過熱心腸的老馬,傅百善提著燈籠剛往回走,就感到身子被猛地一扯,“噗”地一聲一支利箭射在剛才立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