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九章 坦誠

因為天熱, 屋子裏的槅扇全部大敞著,神案上供奉了色彩雅潔的緬梔子,合著遠處的悠揚海風倒也有幾縷暗然的芬芳。

在羅漢塌上斜倚著大迎枕的曾閔秀見徐直的神色不對,忙虛弱地咳了幾聲蒼白了臉道:“你們大概還沒有見過吧?這是我娘家那邊的表弟, 這回幸虧是遇見他, 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有沒有性命回來。我看著他的形貌跟我表姨有幾分相像, 一問果然是,沒想到在中土一家人天各一方,到了這塊犄角旮旯反倒湊一塊了!”

女人故作歡快的聲音在屋內回蕩, 徐直只覺啼笑皆非。回頭看到她眼含央求, 知道她不願將前幾日的事情公之於眾,畢竟三更半夜被人擄走始終與名聲有礙。

嘆了一口氣低頭尋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道:“這裏想必沒什麽外人, 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傅大姑娘, 我前腳到了島上你後腳就跟了上來, 是想幫著你那未婚夫——青州左衛的裴千戶捉拿於我嗎?”

室內一時靜寂無聲,曾閔秀作夢也想不到這兩人竟是舊相識, 張大了嘴左看看右看看, 頗有些不知所措。

傅百善手中拈了一顆青梅餞當風而立,微微一笑道:“謝大人, 不,徐五當家,既然你把話亮在這兒, 那咱們就開誠布公地鑼對鑼鼓對鼓。我有沒有尾隨你上島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現在我想與你做一樁互利互惠的買賣!”

窗子案幾上擱放的油燈忽地爆開了幾朵油花, 徐直臉上的神情晦澀難辨,好半天才開口道:“你此番來是公是私?”

傅百善心想這人難怪有本事短短兩個月就在赤嶼島上站住了腳,一見面就直指核心。頓了一下便鏗鏘答道:“我父親失蹤已有一年整,家中母親日夜思念沉疴已久。偏遇朝廷整頓海務,往日本國的商船已經全部停運,我父的生死難知。我此來只想搭個順風船去尋找我父親的下落,至於五當家是兵是匪都不與我相幹!“

徐直雙眼緊盯對面女郎的神情,想從中辨出真假。他向來多思,正在琢磨時陡然想到自己臨走時費盡心思送給裴青的那份大禮,臉上便露出幾分了然,得意的笑容是怎麽止也止不住了。

微傾了半邊身子有些興味盎然,“這般生死大事,姑娘怎麽好一個人前來,你那親親的裴大哥怎麽沒有陪你前來?哦,我知道了,大概是舍不得他那外宅裏的香軟美人和膝下幼子吧!嘖嘖,想不到天下烏鴉一般黑,那般嚴謹端方的一個人也會偷腥呢!”

傅百善眼睛半眯,不動半分肝火地拈著桌角的燭台道:“五當家的消息倒是靈通,莫非這其中還有你的手筆?我與裴大哥如何還輪不到外人置喙,這般探查於我的私事不稍嫌輕浮無狀嗎?今時今日我只想出海尋父,這個忙你到底幫不幫?“

徐直心下暗悔失言,又心下暗驚這丫頭好靈敏的心思。

按捺住莫名興奮斜斜望了一眼道:”日本國那邊眼下又在打仗,幾個小國番王為爭土地人口急了眼打成一團,又不懂禮數見了異鄉人就殺。中土即便不禁海,你也不能平安過去,現下的確只有赤嶼島還有商船來往。不過我幫了你,你又拿什麽來交換呢?“

傅百善嗤笑一聲,扔了手裏用來剔亮燭芯的銀挑子,“自古雙拳難敵四手,五當家這個名頭說得響亮,不過就是個看管新丁的小頭目罷了,你覺得憑你一人之力在赤嶼島上真正站得穩腳跟嗎?你難道沒有感到事事被人質疑事事被人制肘嗎?單說曾娘子一事,若非恰巧被我遇見,等你日後找見她大概就只剩一具屍首了。”

說到這裏,傅百善利眼一睃,暗咬銀牙道:“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就憑你昔日幹的那些惡事,我躲在暗處取你性命十次都綽綽有余。現在還能好生好氣地坐在這裏跟你講道理,不過是冤有頭債有主,殺你不過是讓我一時解恨,徒讓幕後之人繼續逍遙罷了。”

徐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當然知道這姑娘的本事,隔著十幾丈寬的河流一箭就將倭人首領辛利小五郎射個對穿,這份驚人的臂力讓他每每想起背上一層白毛汗就直往下淌。當年卻不過情面在雲台山腳狙殺傅家人,真是平生所做的最最蠢事之一,且沒有之二。

徐直緩緩吐氣,“你什麽時候識破我的身份的?”

傅百善傲然昂頭,一雙黑眼湛湛若冰雪,“識破你很難嗎?我娘打小就想讓我當個淑女閨秀,可是那些詩書琴譜我背十遍都背不下來,偏偏那些騎馬射箭我一看就會。在雲門山腳你雖改換妝容又蒙了面穿了黑衣,可你走路的姿勢、身材的形狀總不能遮掩吧?”

徐直瞪大雙眼,腦門一陣冰涼刺痛兼後怕,吃驚道:“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單憑形貌就可以認出人來,那豈不是在羊角泮圍截那些倭人時,你就知道我是傷你親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