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傷逝

晚上, 一弧殘月掛在天上。

傅百善合衣半臥在窗邊的矮榻上, 桌上是半盞吃剩的冷茶。雖然多給了銀錢, 驛站見這家有傷者也盡量拿了最好的東西出來,但是這裏畢竟不是家裏,處處都寒酸得緊。

陳溪和鏢局的師傅們已經押著行李,帶了傷勢較輕的荔枝並仆傭先行去青州城的宅子收拾去了。驛站外圍,數個家裏慣用的護院來回地巡邏, 宋知春母女倆帶著幾個仆婦在屋裏看顧傷者。

心裏忽然一個激靈,傅百善從半夢半醒之中忽然清醒過來。她坐起身子探頭看向床上, 蓮霧的胸口細微地起伏著,雖然面色蒼白還處在昏睡中,可畢竟還活著。老大夫說過, 幸好她人還年輕底子厚實, 只要挺過前兩晚, 人應該就沒大礙了。

門外突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丫頭烏梅探了身子進來,惶急地稟告道:“姑娘, 太太叫你過去一下, 好似顧嬤嬤身子有些不好!”

傅百善一驚, 猛地站起身子就想往外走,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烏梅機靈地緊跑了幾步過來攙扶住她,“姑娘盡管去, 蓮霧姐姐這裏有我看著!”小丫頭才十一歲, 生了一張討喜的圓臉, 烏黑的眸子滿是認真的承諾。傅百善聞言一笑,伸手在她肩膀上輕輕一按,這才轉身快步離去。

烏梅捧了臉興奮不已,剛才姑娘嘴裏雖沒有說一個字,可是拍了她的肩膀,這便是對她莫大的鼓勵。姑娘對蓮霧姐姐這般的情深義重,受傷了還親自守在一邊看護,不就是因為蓮霧姐姐自小服侍她的情分在嗎!

總有一天,她也要成為傅家數一數二的丫頭,讓姑娘倚為臂膀片刻離不得,小丫頭烏梅在心裏暗暗發誓。

傅百善進屋時,一眼就瞧見驛站簡陋的松木高架床上,顧嬤嬤半閉著眼睛斜靠在棉被上。花白的頭發半挽著,面色已然蠟黃如金紙,眉眼也失了往日的神彩。

宋知春迎了過來低聲道:“大夫已經來過了,說是傷了頭顱。先時還不顯,等淤血在頭部越積越多人就不行了。大夫也說最怕這種內傷,加上歲數大了些,方子都沒開就走了!娘沒法子,只得讓你過來陪她說說話,全當了了她的心願。你千萬莫哭出來徒惹她傷心,我就在外面守著。”

傅百善心中立時大慟。

年長的顧嬤嬤之於她來說就像另一個母親,教她讀書寫字,教她在竹繃子上繡上第一朵歪扭的小花。在不能按時完成娘親規定的課業受罰時,幫她悄做隱瞞。還在袖子裏揣了熱氣騰騰的點心過來給她吃,自己的手臂卻被燙起了一溜水泡。

宋知春愛孩子,可她是位標準的嚴母,絕不會縱容孩子任何一點不合理的要求。所有關於母親的溺愛、寵愛、縱容這些字眼,傅百善都是從顧嬤嬤身上感受到的。

聽到聲音,顧嬤嬤勉力轉過頭抓住了小姑娘的雙手,“蓮霧到底傷得怎麽樣了,她們都不跟我說實話!”

傅百善將她瘦弱的雙手捧在面前,叠聲道:“她好著呢,只是傷在肚子上,又讓看病的男大夫瞧見了,她不好意思出來見人。我出來時她睡著了,等她身子好些了,我就押她來見你!”

顧嬤嬤聞言松了一口氣,“這丫頭一貫掐尖要強,傷在肚子上又不是傷在臉面上,這麽在意做什麽?不過陳溪倒是個實心眼的,應該不會嫌棄她的!”傅百善正待答話,就見她精神渙散萎蘼,心頭一驚喉嚨壓抑下就說不出話來。

卻聽顧嬤嬤靠在枕上輕輕一笑道:“看到他們,我就想起我年輕時候的事。那時我心高氣傲,仗著是壽寧侯府老夫人跟前第一得用的大丫頭,誰也看不起。等堪堪到了婚配年齡時,才匆忙選了侯府外院的一個年青管事。”

顧嬤嬤眼神有些迷離,仿佛陷入往事不可自拔,“……我成了親,在南門口有了處獨門獨院的小宅子,日子過得富足安逸。侯夫人越發離不得我,我也越發得意要強。幾個月後就成了侯府內院的總管事,一天到晚有無數人在我跟前請示回話。”

說到這裏,顧嬤嬤苦笑了一下,“那個新置辦的宅子,一個月裏頭我大概回去住個兩三晚。夫妻感情本來就淡,打那之後相處時就更象陌生人了。我隱約察覺到了他的冷漠,憋著一口氣在人前越發要面子!”

傅百善不知顧嬤嬤為什麽講起這些,又不敢出言打斷,只得默默地幫她喂了幾口參茶提神。

“結果有一年冬天,有位好心人給我傳了個信兒,說我丈夫和鄰村的一個小寡婦好上了,還一起生了個女兒。這事在外頭早就傳遍了,只瞞著我這個傻子!我回去就跟侯夫人磕頭要了幾個幫手,冒著大風雪往家裏趕。”

顧嬤嬤仿佛在講別人的事一般,聲調平順柔和, “到家時我推開房門,就看見屋子裏燒了熱烘烘的暖炕,那小寡婦坐在炕頭上蓋著我親手繡的大紅緞面被,穿著我親手裁制還沒舍得上身的新衣裳,頭上還插戴著侯夫人賞給我的金簪子。而我的丈夫正滿臉笑容地抱著一個小嬰孩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那嬰孩身上的百子千孫繈褓還是我的小姐妹湊份子送予的新婚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