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女官

徽正十年四月, 廣州傅宅。

當年的雙生子早已是滿屋亂竄上房揭瓦的年齡了,大的起名叫傅千祥, 小的起名叫傅千慈,家裏人都嫌拗口, 還是小五小六地喚著。此時是中午,日頭雖不大但是大家都午覺去了, 宅子裏靜悄悄地。雙生子齊齊趴在桌前望著窗外, 口裏卻不住地搖頭嘆氣。

院中那棵木棉樹又到了花期, 滿樹火紅五瓣大花掛滿枝頭,只見花不見葉的氣概令人嘖舌。有人賦歌曰:廣州好,人道木棉雄。落葉開花飛火鳳, 參天擎日舞丹龍,三月正春天。

樹下十一歲的傅百善站得筆直,她沒法不站直, 因為她頭上頂了一只碩大的甜白瓷深口盤子。那盤子裏注滿了水,只要她稍一偏,那盤中的水就會淋她個滿頭滿臉。

旁邊竹椅上坐了個三十多歲模樣的中年女人,頭上簪了一對累絲雙扣素銀釵, 穿著一身紗地素凈面湖水藍的褙子, 因為在腋下至腰身那裏用了巧思窄窄地收了一點邊,所以只是閑閑地坐在那裏,姿態卻有說不出的好看。

這是府裏新近請的教養姑姑, 姓曾, 聽說是在宮裏頭待過的, 侍奉過娘娘的資深女官。因為年老思鄉,就以疾弱為名告老歸鄉了。又因她祖籍在廣州番禺,恰好被前往京中公幹的傅滿倉在船上遇到,於是重金聘請至此專門教習女兒的禮儀規範。

小六咬著哥哥的耳朵小聲地問:“你說爹是不是遇著女騙子了,說是師傅,怎麽盡見她罰大姐頂著大盤子站著了?一站還老半天,手抖打手腿抖打腿。這哪是請師傅,活活請了個祖宗回來!你瞧大姐姐臉兒都掙紅了。”

雙生子和傅百善一向感情頗深,行事同進同出,但凡哪個闖了禍,第一個想的不是去找娘,而是去找大姐姐。 “不若我們拿彈弓給那個女騙子一下,好叫她知道咱小爺們的厲害,以後就不敢再欺負大姐姐了!”小五一向是領頭的,如此建議道。

“你敢——”

身後傳來磨牙聲。哎呀,是娘來了。雙生子的後頸毛豎起,連頭都不敢回飛快地跑遠了。宋知春看著院中女兒的樣子也忍不住心疼,埋怨丈夫多事找這麽個人回來。

可是一想到女兒前年九歲生時,一拳就將順泰行大掌櫃家裏那個叫馬佐良的小子打得滿臉開花,只因人家說了她一句比船上花娘都好看。雖然這話的確說得欠揍是吧,可也不能當那麽多人明著打吧?雖然最後道歉賠銀子什麽的是小事,可女兒家傳出這般名聲總歸是不太好。

再有去年中秋燈會上,雙生子和一個年紀比他們大好幾歲的同門學長為小事起爭執,只因那清寒貧家子當眾做了一篇時文,題目是為富者必不仁。文中有一兩處影射到某省某姓巡檢,說其半官半商刳脂剔膏,最後還引用顏師古《急就篇注敘》曰:“若夫縉紳秀彥、膏粱子弟,謂之鄙俚,恥於窺涉,遂使博聞之說,廢而弗明。”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傅千祥和傅千慈就上前一步,趁人不注意將那準備一鳴驚人引起貴人們注意的貧家子踹了個大馬趴。這場突起的紛爭一時引起了不明真相民眾的圍觀,間雜了幾個湊熱鬧的地痞無賴的起哄叫罵聲。結果傅百善不慌不忙地把兩個弟弟護在身後,從路邊的商販處揀了根扁擔將幾個叫喚得格外起勁的人收拾了個幹凈。

宋知春雖然得意於女兒頗得自家真傳,但心裏明白這樣下去對女兒的名聲真的不太好。想起丈夫說的那句,總不能讓雙生子真以為他們有個大哥哥而不是大姐姐吧!就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默許家裏多了個嚴厲的教習姑姑。

曾姑姑看了下時辰,示意傅百善可以休息一下了。小姑娘把頭頂的大盤子拿下來,恭敬地行了禮後立刻象小鹿一般跳了腳往茅房奔去。

站在後面的曾姑姑忍俊不禁,她在宮中看慣了江南江北各式美人,或嬌妍、或溫婉、或端莊。但那只是面皮,皮子下面其實都是千篇一律的樣式,算計人或被人算計。性子這麽活潑靈動卻又明白事理的姑娘倒還是第一次見到,就象大師陡然碰到良材美玉,實在是舍不得仔細雕琢,看她天然成趣最好。

院子遠處施然走過來一個人,卻是顧嬤嬤。兩人相互廝見了,顧嬤嬤打趣道:“皇後娘娘怎麽舍得讓你出宮?”

曾姑姑笑得一臉安然,“是壽寧侯府張夫人親自向皇後娘娘求的,說收到這邊鄭瑞鄭大人的家書。信中說這邊有個被千寵萬寵長大的女孩,一言不合就將人打得見不了人,再不好好管管,這女孩就要翻天了。皇後娘娘很好奇,問我們幾個誰願來?於是我就來了!”

顧嬤嬤聽得哈哈大笑,“結果你一來就舍不得走了,是也不是?”

曾姑姑笑而不語,已有了細致紋路的眉眼都舒展開來,仔細看的話歲數已然不小了,但她氣質卓越風儀有度,叫人一眼望去如流水、如雲霧、如霞彩,安靜卻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