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知春

冬末春初,澄心堂外的寒風打著旋兒唿哨而過,歇山頂上的明瓦被凍得喀啦作響,琉璃窗上也漸生了斑駁陸離的霜花。敞廳裏的紫檀須彌座描金方幾上的琺瑯彩自鳴鐘滴答作響,張夫人一時緘默起來。

李氏年紀還輕沒經歷過,大概不記得十多年前的朝事了,那只能叫個慘烈。

那時非長非嫡的今上還只是個不受先皇寵愛的皇子,最後能夠殺出重圍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無須說手裏也是沾了好些人命的。有人私下議論說那場奪嫡之爭後,太和門外三尺厚的雪泥裏開春化開後都還聞得見血腥氣。

張夫人咬緊了腮幫子,細細回想宮中的見聞。良久,才掙紮著從牙縫裏吐出一絲活氣兒。沒錯,不過又是一場禍事重演,那殿堂疊聳紅墻金頂的所在看起來堂堂皇皇,這樣的事情還少嗎?

凡事一但涉及到了皇家,再憋屈的事都得咽回肚子裏連冤都沒處喊去,難怪皇後娘娘都不敢多說什麽。統共那幾位娘娘,今上統共那幾位皇子個頂個的珍貴,無論怎樣鬧起來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樣看來皇上是要關起門來把這場天大禍事當成家務事悄悄料理了。

壽寧侯府再有權勢也大不過天家貴胄,折了個女兒又算什麽?

只可憐自家安姐那般純良的孩子,攤上那麽一戶狼心狗肺的人家,做了那等下作的事還不能讓人出言指摘半分錯處。偏偏這戶人家當初還是自己斟酌再三才挑中的,張夫人一時又氣又悔免不得悲從心中來,眼淚又急滾而下。

張夫人悲了半響,才想起還有件極要緊之事要同媳婦商量。

安姐昨個在宮裏生產,雖說是意外可也是犯了大忌諱之事,好在宮裏頭這程子正亂著,誰也顧不上這頭。皇後娘娘身子不好一向不管事,遇到這樣鬧心的事還不知怎麽收場,安姐已經折了進去,太子斷斷不能再有事。

皇後娘娘讓身邊的大宮人把那個小貓樣大的繈褓遞過來時吩咐道:“估且不論怎樣,大人們不分青紅皂白鬥得跟烏雞眼似的,再不能牽連到無辜孩子身上。”

那小囡囡張夫人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瞧了,怕不舍得。

畢竟是安姐掙了命才生的親骨肉,自己的親外孫女。只依稀記得那孩子還沒有睜開眼,一身皮子白得透亮,眉毛細長烏黑,指尖一點點大的嘴唇色殷紅,除了格外瘦弱些外看著實不像七月早產才落草的嬰孩。

只可惜這孩子生來命苦,劉家那邊根本不肯認,宮裏頭也不會認,自己這個親外祖母還要顧著壽寧侯府這麽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也不敢認下這個可憐的孩子。

張夫人心口揪作一團,向李氏急急吩咐道:“找一戶人家,不拘什麽人,只要家世清白人踏實能幹,把這孩子遠遠地送走,厚厚的打發金銀,讓他們再不要回這個是非之地了!”

李氏自然明白此事關節重大。

這孩子在風雲跌宕的宮裏頭能揀條命出來己是靠了皇後娘娘的慈悲,若是等今上回過神來想起這孩子的來頭,再遷怒於孩子身上,還不跟捏腳底下的螞蟻似的。這位皇上在位小二十年了,那可絕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李氏連提了幾戶人家,都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之處,沒等張夫人參詳自家就先否決了。

已經三更過了,夜裏寒氣重,屋子裏還添了一盆八仙過海雲珠紋鈕獸頭的銅熏爐,穿了夾絲棉妝花褙子的李氏不知是心急的還是燥熱的,腦門上一層密密的汗珠子,她撩手抿了抿頭發,忽然福至靈來想起來一個人選來。

“娘,您還記得前頭鑼鼓巷胡同宋將軍家的閨女宋知春不?”

張夫人眼前一亮,“怎麽不記得,她家裏頭沒出事兒前好像跟她母親往咱府裏來過兩回,是個身量高笑起來極爽利的孩子。”

說起這鑼鼓巷的宋家,卻不得不提及昔年一件極大的慘事。

建狩七年七月末,北元大軍叩邊,半個月就擄掠了九邊多個村鎮。消息傳來時今上震怒,當著諸多朝臣摔了禦案上慣用的五瓣葵囗秘色茶碗,一日之間連下七道旨意著重兵悍將前往阻截。

卻在這時有遼東關總兵許思恩上奏,說其麾下寧遠守備宋四耕在北元進犯時臨陣畏戰,不思抵抗望風而降。北元左都王大喜,親為他父子三人披紅掛彩許以高官,而滿城百姓盡成羔羊。

一時間滿朝文武嘩然,百姓奔走相告怨懟之氣喧天,鑼鼓巷宋家名聲一時間臭不可聞,有文人甚至以宋姓為恥,好事地痞和無知百姓夜間往宋家門上行潑穢物之舉。消息傳開後,激憤之下的宋四耕發妻宋夫人為證清白,當天就一頭碰死在兵部衙門口的石獅子上,京城鑼鼓巷宋家最後只剩下十七歲的小女宋知春艱難支應門庭。

誰知十日後峰回路轉,遼東關麾下寧錦城守備齊大勝百裏加急呈上軍報,訴北元大軍實為七月初九開始進犯,首取重鎮寧遠城。因其守備宋四耕性情一貫桀驁不馴,與總兵許思恩向有齷齪。接到寧遠告急後,許思恩一時不憤私自壓下軍報直至七月二十九才送至中樞,而此時北元三萬大軍己在寧遠城外糾集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