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寒

元和七年的三月十五,正是要春暖花開的好時節,貪新愛俏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壓了一冬的絲緞綾羅將將才上身,就遇到一股子好些年未成見的倒春寒。

壽寧侯府的朱漆大門洞開,世子夫人李氏帶著黑鴉鴉的一群丫頭婆子,靜靜地站在繪了五彩福祿壽並延綿不斷連珠紋的影壁前,已經恭恭敬敬地候了大半個時辰。遠遠的街巷傳來“咚!咚!”的更鼓聲,現已是交亥了。猶帶著寒意的風打著卷兒從門洞呼哮而過,有耐不住的人在後面小聲地低語或是挪動腳步,李氏皺了眉低聲咳了一下,人群立刻重新安靜下來。

壽寧侯府已經傳承近百年,整整四進有數十個大小院落並房屋百余間,占了京城萬家胡同的半條街面。三間五架的廣亮大門,漆紅掛金,端的清貴無比氣派非凡。青磚制的拔檐刻了蝠鱝,門簪上彩了梅蘭竹菊四時花卉,門外是一對二尺八寸高滾鑿繡珠的石獅子。

李氏此時無暇打量這些讓常人見之生畏的事物,她在想今日午時過後,宮中急召婆母壽寧侯夫人進宮倒底所為何事?壽寧侯夫人張氏和宮中張皇後是沒出五服的堂姊妹,宮中召對乃是家常便事,老侯爺和世子戊邊十來年,宮中貴人更是賞賜不斷。

今日午後來宣召的卻是個面生的小太監,說是皇後娘娘昨夜夢魘了,想找張氏說說話散散乏。這本是平常事,可那個小太監端直站在中堂上,木著臉無一絲笑意不說,茶也不喝,送上的孝敬也不拿,只口中不住地催促起身。

李氏回頭看見久經世事的婆母臉色立時變了,心裏頭立馬也”咯噔”一下,有心想說些什麽,卻被張氏緊攥了手施了個眼色。急急按品大妝,送了婆母進宮後,李氏叫來得用的家生子奴才到宮外、府衙、街面上探聽消息,卻始終不得一二,只得按下心來靜候。

按理宮門戌時落鑰,外命婦無故不得滯留宮城,可現在已是亥時三刻了都末見侯夫人的車駕,饒是李氏性情一貫沉穩也忍不住心下驚疑不定。

正思忖間卻見前頭車軲轆響動,擡頭一瞧卻是一架雙轅黑漆平頭馬車,正是張氏一行人。李氏忙上前接住,待將茜紅蜀錦垂了銀璃帶結了玳瑁穗子的車圍子掀開,卻不由大吃一驚。

侯夫人張氏去年才過了四十五歲整生,因了身量小巧膚色白皙姿容秀美,又一向愛惜容顏,連凈臉用的水都是特特從城外齊雲觀處送來,再加上大半輩子生活順遂,夫君敬重兒女孝順,去歲冬至參加慶和長公主辦的賞梅宴時和李氏站在一起,誰不說象是姐妹一般。

可現下張氏身上真紅緙絲四合如意紋的褙子皺在一起,頭上全套的點翠釵簪歪了好幾根,面色蒼白兩頰青腫雙目緊閉,獨自一人斜靠在藍地織彩纏枝牡丹漳緞的大迎枕上一動不動,連氣息都有些微弱難聞。

李氏和張夫人婆媳相得,自進門起就掌了中饋也頗見了些世面,知道眼下不是發問的時候。穩穩神後當即散了眾人,只獨留下幾個貼身侍候又嘴緊的丫頭婆子,親自扶了府中的軟轎送婆母回了侯府正院澄心堂上房。

待服侍張夫人換了大衣裳,穿了件半舊黛青色折枝菊花底的家常衣服,又凈了面重新挽了頭發歪在炕塌上後,李氏才低聲吩咐眾人退下,只喚了身邊的大丫鬟碧心去守著房門。

碧心正要應下,張夫人卻扭過身來低低吩咐道:“派幾個人把澄心堂每隔十步遠遠的守著,但凡有人探頭行偷聽窺視之事,立刻著人拿下亂杖打死!”

張夫人性情一向溫順和軟,即便是與下人說話也是輕言細語,從未象今日這般容顏狠厲。碧心擡頭就望見她一雙赤紅的雙眼直直望過來,那神情淒厲得像要吃人一般。碧心心下一驚,忙低頭躬身退了下去,自去安排人手。

李氏親自沏了一盞寧神靜氣的六安瓜片遞過去,張夫人接過茶盞後卻沒有喝,放在了黃花梨鑲理石的炕桌上,還沒來得及抽出腋下的帕子,淚水已經大顆大顆地滾出來。李氏嚇得不敢吱聲,張夫人狠哭了一陣又拍著心窩子深吸了幾口氣,才從牙齒縫裏勉強擠出幾個字,“今個兒早上安姐沒了。”

雖然所料必有大事,但張夫人所言仍讓李氏唬了一跳。

張夫人十六歲嫁入壽寧侯府,次年生下長子鄭琰,隔了三年生了次子鄭瑞後就一直沒有動靜。誰知在三十多歲上要娶兒媳當婆母的當口老蚌生珠又生了個小女兒,這就是侯府上下俱當掌珠的鄭璃。

鄭璃乳名就喚作安姐,樣貌乖巧文靜,性情溫柔和善。張夫人生產後身子一直孱弱,李氏進門後就擔當長嫂之職,又與安姐年歲相差許多,與其說是姑嫂不若說是半個母女。

李氏心下駭然,急急追問。張夫人心頭雖悲苦,但是當了二十年的侯夫人也不是白當的,自然明白眼下不是哭的時候,還有老大一攤子事兒要理。忙自咽了悲聲,和長媳細細說起了事情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