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接連三日,皇帝沒有露面。

這三日裏, 沒有朝會, 沒有議事, 沒有哪個大臣見到皇帝的面, 那些送上去的奏折,更是遲遲不見批復。

朝臣只記皇帝勤政不輟,便是生病, 平日也從無輟朝, 如此情況,從登基至今, 前所未見。向李元貴打聽, 李元貴只說萬歲前夜不慎染恙, 體感不適, 故輟朝養體。第一日還好,第二日, 群臣開始私下議論,至第三日,眾說紛紜, 便有份位高深、平日時常出入禦書房的,被推舉出來探病, 在外等候許久,李元貴終於出來, 和焦心的大臣們應對了一番, 最後傳了皇帝的口諭, 說明早便恢復早朝,眾人這才放下了心。

李元貴目送大臣們離去的背影,轉身入了寢宮。

寢宮裏空無一人,宮人都被清了出去,層層帳幕低垂,大白天的,裏面光線也很昏暗。

李元貴輕手輕腳走到寢宮深處,來到那張垂著床帳的龍床之前,躬身,隔著帳子,小心地道:“萬歲,人都走啦!”

帳子裏沒有聲音。

李元貴等了片刻,終於伸手,輕輕撩開帳子。

才十月初的天氣,白天正午,穿個夾袍,在太陽下走幾步,有時還會有出汗的熱感,但此刻,皇帝卻從頭到身地裹了條大被,人坐在床上,只露出了一張臉,兩只眼睛盯著前方,一動不動,猶如入定。

帳內光線昏暗,眼睛看起來便黑洞洞的,神色有些駭人。

李元貴又道:“萬歲,大臣們都走了。萬歲明日還要早朝,奴婢去叫個太醫,給開個調氣的方子……”

“朕沒病,幾十年都過來了,這麽點事,死不了——你告訴朕,這幾日,他都在牢裏做什麽?”

“裴大人什麽都沒做——”李元貴小聲道。

皇帝嗬嗬兩聲:“朕懂了!他油鹽不進,朕那晚上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

他慢慢地轉頭,甕聲甕氣:“朕掏心掏肺,盼他忠心於朕,父子同心,他卻如此對朕,絲毫不顧朕的臉面!朕是皇帝,朕要臉的!李元貴,你說,朕當如何治他的罪?”

李元貴眼淚一下便掉了出來,袖角飛快擦了擦,跪了下去:“萬歲,龍體要緊,千萬不要想壞了身子,至於裴大人那裏,萬歲再給他些時日,父子天性,骨血使然,慢慢他會想明白萬歲的一番苦心。”

皇帝恍若未聞,半晌,冷笑道:“朕的苦心,他恐怕都看成驢肝肺了。罷了,看著她的面上,朕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若還是執迷不悟,拼著被她責備,也是認不了這個兒子了!”

李元貴一愣:“萬歲是想……”

“朕先去批奏折!”

皇帝一下將已經披了一天的大被甩開,翻身便下了榻,披頭散發,只著身上的一件白色中衣,鞋也未穿,赤腳踩著冰涼平滑的宮殿地面,朝前便大步而去,衣袂拂風,大袖飄飄。

他少年時性格飛揚,儀容英美,如今老了,雖性情大變,性格陰鷙,此刻未著龍袍也不修邊幅,但雙肩依舊架山,背影看去,反倒多了幾分宛若化外人般的飄灑不羈之味。

李元貴一愣,隨即哎了一聲,提起地上那雙鞋,急忙追了上去:“萬歲,當心腳涼,奴婢給你穿鞋……”

……

子夜,月黑風高,羈著裴右安的那所西苑秘監之內,燈火沉沉。裴右安向隅,側臥於監房地上鋪著的一張草席之上。

漸漸地,監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監門之前,伴隨著一陣開鎖之聲,有人跨入牢門,站在了地上。

裴右安睜眼,慢慢回頭,看了一眼,起身,撫平衣擺而跪,朝著前方那個身影,行了一禮。

蕭列的半張臉映了昏黯燭火,仿佛鍍了一層淺淺燈色,另半張臉,卻匿在燭火照不到的陰面裏,雙目一明一暗,目光幽幽。

“右安,從你十六歲至今,你在朕的身邊,將近十年。這十年裏,你為朕分憂解難,你和朕朝夕相對,如今你知朕為你父,你對朕,難道真就沒有半分孺慕之情?”

蕭列發問,聲音沉沉。

裴右安道:“回萬歲,罪臣的命,當年是萬歲所救。這些年,罪臣為萬歲所辦的每一件事,既是報恩,亦是出於人臣本分。萬歲乃天下人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父母,令天下人孺慕,方為君王之道,更不負當初龍潛武定二十年間的梯山航海、削衽襲帶。”

蕭列眼角跳動,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很好,既然你以君臣相譬,朕便以君之身份,再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朕問你,少帝之事,你還是無話可講?”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道:“回萬歲,罪臣無話可講。”

蕭列呼吸再次粗濁,手掌捏緊,手背幾道青筋,慢慢鼓脹,宛若膚下暴走青蚓。

“你當真不畏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