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芙兒吾妻。向來書信,提筆必是見字如晤, 吾卻但願此信不用展於汝面。非吾不念汝, 不願晤面, 乃是倘若汝見此信, 便是吾之無能,負與汝當初之約,亦負吾曾對汝所許之諾。

記仲夏離別, 汝悒悒不樂, 吾不忍,遂低語告汝, 不久必接汝同歸。彼時吾尚存幾分僥幸, 惟願冥冥予以成全。至今夜, 時已秋, 獨處西南偏隅,陋室燭殘, 聽夜闌漏聲,聲聲催曉,知再不可自欺, 遂提筆落字。

吾每逢下筆,千言往往一筆而就, 然今夜此刻,竟墨凝思澀, 心中言語, 縱然萬千, 卻不知如何付諸筆端。

猶記兩年前於澂江府,那夜吾如今夜,孑然宿於驛舍,深夜難眠,起身燈下執卷,忽聞汝喚吾之聲,疑似夢來,待開門而出,汝竟衣衫不整,赤足蓬發,狀若驚兔,撲至吾前,投吾懷抱,良久不放。彼時,吾震驚莫名,以為怪誕,然如今想來,那夜當是吾此生歡愉之始,歷歷在目,鼻息留香。

吾自幼起,讀諸子百家,熟先賢教誨,毋不敬,思無邪。然,縱使博我以文,約我以禮,亂我之者,卻始於卿卿一人。

憶武定數月,同居屋瓦,汝百般狡黠,吾不喜,常訓斥於你,安敢雲,吾彼時亦非樂在其中而不自知?及至婚成,雲屏香暖,錦帳低語,細看,無不俱好。

漢書載,梁鴻每歸,妻為其具食,不敢於鴻前仰視,每每舉案齊眉,傳為千古佳話。然吾不羨梁鴻,吾獨愛汝之恣肆嬌憨,縱當時不悅,如今想來,已是求而不得。料此生再難見汝嬌態,更不得聽汝以大表哥喚吾,方知遺憾,深入心髓。

吾父曾教導吾幼時兄弟數人,曰君子不易,行正道,循禮義,吾曾深以為然,然時至今日,吾方知,天下最難者,並非如何行君子之事,乃是汝與正道禮義,吾當如何取舍。

吾終是食言,未秉當日許諾,南歸接汝,負汝翹首之待。明日吾須上路,做一當做之事,此事恐致殺身,而吾涉險前行,並非曲求物譽,更非愛汝不及旁人,乃是人立於穹壤之間,有必行之事。

今日此事,便為吾之必行,無可推卻,然吾終究辜負於你。

卿卿,汝當初奔吾,乃是尋吾之庇佑,今日無雙全之法,吾負汝若此,倘有朝一日,汝得知吾之兇訊,萬萬不可自傷,更不必徒勞奔走,吾之罪,於君王,罪不可赦。

此一生,吾雖身居廟堂之高,實不過一副殘軀,揣陰鄙身世,母不祥,少時又聲名狼藉,為一不祥之人,得汝不棄,相伴雙載,生,余歲足夠咀嚼歡趣,死,亦是命數使然。唯一遺憾,便是往後再不能護汝之安樂,所幸已作安排,雖不能親自護汝余生,料汝應當也可安然度日,不必再栗栗危懼,恐遭魚肉。此亦吾為汝做之最後一事。

附頁乃放妻書。吾今日既舍汝,從今往後,汝亦不必再掛念於我。汝蕙質動人,若逢良人,可自續姻緣。吾得知,必也含笑欣慰,遙祝嘉好。墨盡於此,卿卿保重。

右安於八月廿七夜四鼓手書。”

裴右安的這信,共有兩爿,一爿便是這內容,另爿放妻書,已被嘉芙在那日撕碎丟棄。

這幾頁紙,她不必再看了,字字句句,早刻入腦海。

也是在收到這信之後,嘉芙才明白了過來,原來那夜,他臨走之時,就已有了和自己訣別的準備。只是當時,自己沉溺於和他即將離別的傷感不舍,後又被他那般撫慰,神魂顛倒,完全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後來,從哥哥那裏得知他臨走前的吩咐和安排,再後來,玉珠也來了,種種堆積在了一起,她終於嗅到不祥的氣息。

但是,所有的忐忑和猜疑,在沒有看到那封信的時候,還只是預感,還能夠心存僥幸。

直到信至的一刻,嘉芙的擔憂和焦慮有多深,隨之而來的怒氣和傷心也就有多大。

她要好好留著這東西,等見到了他人,把他自己寫的東西拍回在他臉上,要他一字一字,全部都給吃了回去!

嘉芙便是懷著如此的焦慮、擔憂,以及現在還不能發泄,也無處發泄的怒氣和傷心,披星戴月,風塵仆仆,終於在這日趕到了京城,到了裴家。

裴家還是原來的裴家,但不過短短半年多,這趟她回來,裴家仿佛卻又已經成了另個樣子。門房前堂,下人零零落落,一路進去,躲懶的躲懶,閑話的閑話,忽然看到嘉芙一行人入內,這才慌忙來迎,只是神色間卻隱約帶了幾分異樣,和從前大不相同,嘉芙徑直入了自己住的院,打發人去知會了聲辛夫人那邊,說換好衣裳去拜,隨即便叫劉嬤嬤去打聽消息。沒片刻,劉嬤嬤回來,臉色驚惶,說不知怎的,大爺從泉州離開後,竟似沒去西南,人似在京城,卻又沒有露臉,然後半個月前,傳言因觸怒皇帝,被免職奪位了,有人看見有日清早,他被兩個老卒解著出了城門,發往北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