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霍時英在昏暗的光線下醒過來,帳篷的縫隙中透出一點微光,她把手舉到眼前,這只手,汙穢不堪,骨指修長,虎口有一道裂傷,手指有倒刺,掌中有厚繭,手背上是層層凝固的黑血,指縫、指甲裏是烏黑的血泥,這是她的手,她還活著。

翻身坐起來,往四周看了看,霍時英發現這是個普通的士兵軍帳,裏面陰冷潮濕,地上是泥土,草席鋪地,稻草為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被褥散發著一股特有的惡臭,她就是躺在那上面。

呆坐了片刻,外面的聲音非常雜亂,人嘶馬揚很混亂,霍時英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一腳邁出去,眼前一黑,她沒讓自己倒下,走到帳篷口,撩開簾子,外面是殘陽如血,一眼望不到頭的軍帳遼闊無邊,騎著戰馬的軍士在營地中穿梭,一隊隊士卒列隊而過,到處是噪雜匆忙的身影。

霍時英搖搖晃晃的走出去,大地在她的眼中傾斜,人影在她的眼中不斷的重疊、晃動,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扭曲,耳中有巨大的轟鳴聲,四周雜亂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裏如隔著幾層厚棉絮,失真而扭曲。她艱難的走到空地中央,迎著一匹飛奔而來的戰馬,忽然展開雙臂。

馬上的騎手遠遠看見她嚇得魂飛披散,下意識的死命收緊手裏的韁繩,戰馬被猛然勒的人立而起,發出一聲悲慘的嘶鳴,馬蹄轟然落下,堪堪停了下來。

騎手張大嘴看著下面的霍時英,霍時英冷冷的看著他,吐出冰冷的兩個字:“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嚇人,一身軍服上掛滿了血漿,頭發披散,身前散落的發絲被血液凝結成一縷縷的,臉上糊滿血汙,根本看不出原來的五官,唯有一雙眼睛眼白處青幽幽的,瞳孔反射出懾人的光芒,整個人氣場陰冷,如沐浴過血池,從地獄中殺出來的惡鬼。

騎手連滾帶爬的滾下戰馬,霍時英奪下他手裏的韁繩,他才在一邊結巴著問:“你,你是誰啊?”

霍時英一腳登上馬鐙,提起一口氣翻身上馬,留下一句話:“我是霍時英。”策馬而去,軍士望著飛馬而去的人影,忽然反應過來,邁開兩條腿邊追邊叫:“將軍!您快回來,您不能動啊……。”

殘陽如血,迎著那光芒的余暉霍時英策馬奔馳而去,整個世界在晃動,眼中的景象虛幻而扭曲,頭疼欲裂,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對勁,她知道自己可能就要死了,但她不能讓自己窩囊的死在那麽一個陰冷的地方,要死也要死在他們亡魂歸天的地方,他們說不定就在原地等她,她是他們這支隊伍的精魂,領導者,是她帶著他們一路走到這裏赴死的,她不能在最後丟下他們。

曠野裏一場大戰結束了,戰爭勝利了,用屍山骨海換來的勝利,霍時英站在曠野裏,面前是打掃出來的屍山,打掃戰場的士兵,根據軍服把死了的戰友從戰場上搬出來,沒有那麽大的地方放,都暫時羅疊在一起,堆成一座座的屍山。

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空洞而冷寂,曠野巨大那麽多的人卻如此的寂寞。

陸全,王永義,陳賡,劉順來,張回……,那麽多的人,每一個,霍時英從不跟他們深談,卻不得不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性情,她都記得他們。沒有了,那一張張的面孔從不願意記住,卻如此的清晰。他們都不見了,只剩下滿地的殘肢,面目模糊的屍體,所有人都找不到了。

馮崢,家中的獨子,他若走著文人的路子雖然可能會四處碰壁,但他老子會提點他,至少一生平順,不跟著她,何至於馬革裹屍。

陳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性子狠毒的人,這種人若不死,二十年後定會是一方人物。可他最後帶著人殺到了她的身邊。

還有秦川,霍時英想不下去了,秦川啊!秦爺……。

戰後的戰場混亂,一人一馬在霍時英身後來回奔馳過兩趟,第三次終於忍不住遠遠的停了下來,那是個如標槍一般筆直的背影,單薄,悲愴,孤獨而凝固。

戰後的戰場到處可見失魂落魄,壓抑創傷的人,這個人如此凝固的姿態,說不上什麽原因,幾次吸引陳嘉俞的目光,每看一眼心裏就沉重一下,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

金盔戰甲的陳嘉俞從馬上跳下了,試探的叫了一聲:“霍時英?”

背影分毫不動,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再次試探的叫出聲:“霍時英?”

前面的背影肩膀微微晃動一下,陳嘉俞心跳加快,緊張的看著那人轉過身來,那是一個呆滯的人,動作緩慢而僵硬,緩緩轉過身來,披頭散發,一身血汙,身長玉立,說不清的感覺,讓人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傷和淒涼。

“霍時英。”陳嘉俞小心翼翼的叫她。

霍時英的眼中沒有焦距,陳嘉俞看見她幹裂的嘴唇微微蠕動,一個低啞輕微的聲音隨風傳來:“壯士十年歸,馬革裹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