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雲夢碎

兩個月後金陵天色初暮,各坊陸續關閉,人潮猶未散去,依然帶著白日的喧鬧。

一處稍偏的客棧來了一位不起眼的客人,滿面風塵,蓬亂的頭發散出久未清洗的異味,全然一派遠途奔波的邋遢潦倒。

一桶熱水擡入房間,小二受了賞錢退出門外,這位潦倒的行客攬鏡自照,一點點卸去易容藥物,現出了一張深楚動人的面孔。

蘇雲落細細地沐發,洗去一路塵灰,久不見日色的臉龐被熱氣一蒸,泛起一絲淺暈,疲倦的肢體在熱水浸潤下格外舒適,她雙臂搭在桶邊,枕著下頜險些睡去。直到熱水漸涼才起身,換了一套潔凈的衣物。

等不到宵禁,她見夜色已沉,輕悄地潛入了玄武湖畔的別業。謹慎的習慣讓她先探察了一圈,周圍似乎一無監視,這讓她有些微的詫異,指尖一勾,武器滑入手中,更為小心地溜了進去。

書房窗欞半開,燭光輕透,她偷眼看了看,發現左卿辭正在練字,依然是青衣玉冠,俊逸中帶著慵散,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她擡手叩了一下,左卿辭從案前望過來,似乎有一刹那的凝定,爾後揮退案邊的秦塵。可這一次秦塵居然並未遵從,僅僅避了兩步改立屋角,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一縷無從分辨的情緒自左卿辭眉間掠過,他開了口:“出去。”

秦塵額角微微滲汗,仍然沒有動。

長眸忽然有了陰冷的戾氣,左卿辭左手將擡未擡,秦塵倏地動了,退出書房合上了門扉。

奇怪的情景看得蘇雲落莫名其妙,但室內僅剩二人,讓她輕松了一點,從窗外溜入了屋內。

柔黃的燭光映在他的輪廓上,呈現出玉般的質感,每一分線條恰到好處的精致,她微紅了頰,忍不住趨近偎了一下。

左卿辭低頭看著她,長眸幽淡,並不似以往那樣就勢擁住她。

她有一點失望,不過並未影響心情。“赤眼明藤已經拿到了,在東海費了些周折。”

她實在太過歡喜,沒注意他的沉默,忍不住臉額在他的肩頸蹭了蹭,說不出的欣悅滿足。“等師父痊愈,我可以不用再偷了。”

他依然沒有反應,直到她覺得不對勁而擡頭,他忽然箝住她的頷,力道大得幾近疼痛,她猝不及防要推開,他已經覆上來,在柔唇上啃吻嚙咬。蠻橫的親熱全無平日的溫柔,蘇雲落不自覺地蹙起眉,扶肩用力一推,他半身一仰,臂彎仍箍緊她的腰。

指尖輕觸被咬痛的唇,她愕然望著他不明所以。

俊顏隱去了所有情緒,左卿辭緩緩松開,退後一步,拂開案上的精鐵匣,聲音又淡又冷。“匣子還你,錫蘭星葉我另做了他用,還動了鶴尾白,其他的都在。”

她的腦子似乎一瞬間成了空白,過了很久才懂得每一個字的意思,僵木的垂頭去看鐵匣。匣子裏應該是七味藥,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懷中的赤眼明藤,正可以讓師父復原如初。

可這一次,她數了幾遍,怎麽也數不出。只知道盛著錫蘭星葉的玉盒真的不見了,拼命奪回來的鶴尾白也被切了一半,利落的斷口仿佛劃在心上,淅淅瀝瀝地淌出鮮血。

蘇雲落覺得自己大概是跌入了一個噩夢,所有圓滿的歡喜都化成了諷刺。或許這僅是他的一個玩笑,一次慣常的戲謔,她惶惶地擡頭,只得到一片冷寂、俊逸的臉龐疏遠淡漠,宛如一張完美的面具。

她的呼吸變得格外困難,憋得臉都青了,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屋子靜得讓她眩暈。啞了半晌,她忍著胸口的絞痛,哀求般看著他。

時間變得異常漫長,他突然成了一個陌生人,沒有話語,也沒有任何表情。

她的手開始發抖,心似乎裂開了,再也待不下去,抱著匣子跌跌撞撞地奔向門外,不留神踢到凳子一個踉蹌,撞得門扉一響。

門瞬間開了,秦塵仿佛時刻留意著屋內的動靜,甚至扶了她一把。

那一扶碰到了匣角,被她一手揮開,仿佛有什麽東西掉了,她無暇顧及,模糊的意念讓她惶亂地逃走,像一只被追趕的喪家之犬。

薄淡的月色落在檐下,映出地上一枚精巧的短棍,散著蒙蒙的銀光,被一只修長的手拾起。

棍身還殘留著一許溫熱,漸漸地在指尖涼去,如一縷隨風而逝的思戀。

一聲沉悶的撞響,駿馬唏律律的長嘶,伴著淩亂雜沓的人聲和吆喝喧鬧一並闖入蘇雲落耳中。她心神俱亂,竟弄不清身在何方。

一記長鞭揮落身側,擊在地面抽起了一潑塵灰,伴隨著車夫的粗罵。“小賤人不要命了?沒頭沒腦地亂撞,沖了貴人,剝了你的皮都擔不起!”

車夫厲聲喝罵,下一鞭已要抽在盲目沖撞過來的胡姬身上。

一個金發美人扶著腦袋從車窗望出來,本是滿面嬌怒,看見跌在地上神思滯亂的人,驀然睜大了眼,吐火羅語脫口而出:“雲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