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前塵債

稱病多時的左卿辭終於見了一回客。

在左傾懷看來,這位兄長不僅未現病態,反是俊顏生輝,風華更勝平日,眉梢仿似帶著三分輕訝。“雪後遊湖?這時節會不會冷了些。”

左傾懷一肚子心事又無法言說,強作歡顏道:“大哥或許不知,金陵一地的景致,以雪後為最,畫舫以琉璃為窗,寒氣不侵,加上銀炭火爐,溫玉暖席,即使嚴冬也不致受冷。馬車就在府外候著,只等大哥登船賞景,邊敘邊遊,也算冬時雅聚。”

左卿辭的視線收入對方的神情,微微一笑,居然應了。“既然傾懷如此美意,卻之反為不恭,你且在此暫候,容我稍事休整。”

只要他肯去,左傾懷已經是額手稱幸,何況僅是小候,立刻如釋重負地應了。

左卿辭轉回臥房,室溫驟暖,一個玉人擁著白狐軟氅,蜷在榻上研究半局雙陸,看得很認真,豐盈的墨發松散的披在肩上,狐毛邊緣露出皎白的足趾。見他歸來,她擡起睫,深目有一點恍然。“我知道你是怎樣贏了。”

他笑而不語,走過去握住她的足趾,這幾天的藥水沃體極具良效,連凍傷的舊痕都消失了,觸手柔膩如軟玉。他的指沿著足踝一路滑上去,她大概覺得癢,踢開他又縮回狐氅內。

雙陸盤亂了,他攬住她,唇舌間廝磨良久才放開,語氣有點惋惜。“雲落,陪我出去一趟。”

她的呼吸有些不穩,然而很快清醒過來。“現在?我的夜行衣?易容的東西也不在。”

“不用那些。”他笑了笑,掀開屋角一只半人高的黑漆衣箱。

濃密的烏發束成一條長辮,絢麗的蜀錦華光盈動,裁作高領窄袖的胡服,腰身掐得極好,配上雪絨小蠻靴,別致而俏麗。

這一箱衣服精致華美,均是當季新裁,卻又意外地合身。她在鏡前覺得不妥。“這衣服太顯眼了,我在涪州露過身份,人人都知道我是胡姬。”

左卿辭也換了一身湖青華服,束玉冠,更顯清俊非凡。聞言打量了一眼,似乎嫌太素,拈起一枚辮飾系上她的發結,兩枚碩大的明珠鑲著通紅的珊瑚墜,與覆面薄紗的紋飾相映生輝,添了幾分貴氣。

欣賞了一會兒,他放開手,漫然中透著矜傲。“那又如何,誰敢當面動我的人?”

她依然蹙著眉,望著鏡子良久不語。

左卿辭按下銅鏡,一派悠然的篤定。“我每次出入必偕胡姬相伴,金陵人士早已司空見慣,只要不動武功,絕不會有人猜出你是誰。”

她怔了怔,目光掠過絢美的衣裳,又看向那只半人高的衣箱。滿箱錦繡流光煥彩,小衣、中衣、外衫裘氅無不齊備,打開的飾匣滿眼寶光盈耀,釵環珠餌件件名貴雅致,全不知他是何時置下。

在她身側,俊顏淡淡一笑,仿佛一切都逃不出掌控。

雪後的玄武湖銀裝素裹,不見春風十裏的旖旎盛景,唯見一色冰清的明凈。湖中大大小小的遊船甚多,湖瀾美景映著雪色天光,煙波堤柳盡化了玉樹瓊枝,遠山凝秀,近亭飛霜,恍若月界寒宮。

這幢畫舫去年才落成,內裏鋪設雅致,載了十余名友人,邀了琴師、歌姬,甚至還有妙仙樓的名廚親燴的席面。美酒佳肴,麗人佳景,又有絲竹雅樂賞心,說不盡的風流自在。

歌姬軟曲鶯聲,舞姬雲袖娉婷,舫中氣氛歡悅而輕松。中心人物當然是左卿辭,拜前幾次參與的遊宴所賜,這一次列席的金陵世家子多半曾照過面,不外是一些場面上的應付,左卿辭自是遊刃有余,一應賓客俱是開懷。

雖然他在旁人眼中略顯神秘,但儀容著實過於出色,連偏好胡姬的傳聞也格外風雅。滿船美人,一多半都在留意這位貴公子,可惜他僅是與來客把酒談笑,能近身的女子唯有隨行的胡姬。

那位胡姬深目長睫,身形曼妙,衣飾精雅。盡管掩去了半張臉,依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暗暗逡巡面紗下的輪廓,猜度是何等絕色。

比起船上鶯鶯燕燕的喧笑,胡姬異常安靜,不言不看,僅在一側執壺倒酒。即使有美人倚近左公子也不阻止,反而是另一個隨侍的少年上前斥開。幾番下來,連倚紅樓千嬌百媚的花魁都折了顏面,再無人敢自討沒趣。

酒過三巡之後,船到湖心,眾人各自隨意,有人賞雪吟詩,有人投壺較技,也有人盛贊曲詞,或與姬人嬉鬧,左傾懷終於在無人留意之際切入了正題。

左傾懷問的艱難,又不能不說。“大哥打算何時回府?年節將至,一家人分散也不像樣。”

左卿辭漫然把盞,將飲未飲,靜了一刻沒有答話。

左傾懷深躬一禮。“我已整好院落,大哥歸來立時可居。”

左卿辭終於有了反應,一手扶起他,俊顏和煦。“傾懷一番心意,令人愧煞,我如何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