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山月事

正陽宮受皇室寵眷,為天下道門之宗,每次封賞之典在五六月間,數千名道人羽衣如雪,高冠雲履聚於殿場之中,如群仙朝會,蔚為一景。不少達官顯貴在典儀之後隨同布施,更有數不勝數的香客湧入山中觀禮。

此番聲勢更是非同一般,威寧侯親來頒旨,紫蟒華服於三清殿外宣讀聖諭,將金虛真人及正陽宮上下盡褒獎了一番。賞賜素緞道衣千件、拂塵百枚、銅鶴銅鹿三十對、青玉雙璧二十對、珍珠九盒、貢瓷若幹,另有宮器無數,極是豐厚。

聖旨甚至提及了金虛真人門下弟子,殷長歌與沈曼青被贊為英傑,分賜了一對羊脂玉佩。天家厚賞,即使道門中人也覺榮耀非常。眾多正陽宮弟子見殷沈二人既得掌教看重,又承天子垂目,羨贊不已,更生敬慕。

金虛真人領了聖旨,接過封賞,將威寧侯迎入內殿禮敘,門外逐一唱響各位皇親貴戚布施的名錄。沈曼青安排師弟、師妹有條不紊地應承,逐一收點物品,直至黃昏才算忙碌完畢。

退下來她略略松了一口氣,近期籌備封典的事宜壓在肩上,千頭萬緒繁瑣不堪。回房休憩片刻,她取出禦賜的玉佩細看,玉質溫潤無暇,雕琢巧妙,仙鹿口銜靈芝獻壽圖栩栩如生,確實是一件上品。

把玩了一會兒,她想起殷長歌與左卿辭,心頭一動,出房尋去卻撲了個空。問訊道僮亦是一無所得,只道殷長歌典儀之後便與公子相偕而去,說不清是往天都峰哪一處賞景。

這兩人連日遊玩快活萬分,沈曼青不由得生出幾分羨意,索性出殿尋覓,一路問過去,始終不見兩人身影,不知不覺間一泓碧水闖入了眼簾。

黃昏的夕光投在池面,倒映出萬裏緋雲,兩只白鶴在池畔覓食,偶然扇動雪色羽翅,極其安靜又極其逸雅,長長的細足半隱水中,仿佛棲在雲水之間的一彎明鏡裏。

空無一人的美景釀生出一種錯覺,沈曼青禁不住恍惚了一下。仿佛有個身影淩空舞劍,劍芒激散瀟灑無倫,矯如遊龍,淩厲而不可當。轉瞬幻影又消失了,眼前依然是鶴棲靜水,山抹緋雲。

這是沈曼青曾經熟悉的地方,近年已經極少來此,她怔怔地看著半頹的院落,忽然發現院內行出一個人。那人略偏頭,仿佛在打量院內的陳設,黃昏的余光勾勒出屬於男人的身形輪廓。

沈曼青呼吸頓住了,額間乍出了一層汗,手按在腰際的劍上,忽而又火燙般松開。神思變得不受控制,她不由自主地走近,男人仿佛覺察,回過頭現出一張不怒自威的臉。

“侯爺!”沈曼青神色錯愕,甚至忘了行禮,“侯爺怎會在此?”

檐下所立的正是威寧侯薄景煥,半日前才於大殿宣讀諭旨,此時卻孤身一人現身於翠微池畔。仿佛被打擾一般,他眉頭冷鎖,瞧過來的目光淡漠而不悅。

這位侯爺絕非易於親近之人,數日來的款待事宜均是沈曼青主理,她已十分了解。怎奈一時忘形,直到話語出口才發現跡近質問,有幾分冒犯,心下一惕。

幸好薄景煥似乎並未留意,他舉目環顧四周,淡淡道:“本侯閑來走一走,不巧迷了路,見這一處天光水色略為別致,多看了一陣。”

沈曼青緩了緩神,行了一禮,放柔了聲音。“這是本門失當,山上路徑錯雜,應該有人為侯爺引路才是。”

威寧侯望了一眼金虛真人座下的首席女弟子,聽不出是喜是怒。“那倒不必,天都峰鐘靈毓秀,隨處是景,受人引導反而失了意趣。”

這位貴人竟然連一個隨行侍衛都不帶,沈曼青暗中詫異,隨聲附道:“侯爺風雅,只是天色將暮,再過片刻景致難辨,寒露漸生,不如留待明日再賞。”

威寧侯也不多說,一頷首轉身而行,沈曼青立刻趨前引路:“我送侯爺回苑。”

行了片刻,威寧侯似隨意而問:“這樣好的地方,為何偏偏荒寂無人?”

沈曼青柔唇輕抿,隔了一瞬回道:“此地僻遠又久未打掃,是以一直閑置。”

威寧侯平平的話語自身後傳來:“可惜了,與其留著一個廢院煞風景,不如平了另起新閣,也好襯這一池風致。”

沈曼青心底一跳,沉默著並不言聲。

威寧侯擡眼一瞥,在山道上前行的女子身姿盈秀,風致楚楚,烏發下一截粉白的細頸,縱是道裝也難掩好女兒顏色,他再度開口:“你上山多久?”

沈曼青不卑不亢地回答:“回侯爺,自三歲上山修習,至今已二十一載。”

遠遠傳來一聲鶴唳,劃破了山中的清寂,威寧侯緩緩道:“此次出行前,沈國公與我言及孫女長住道觀終是不宜,有意接你回家。”

一句話似無聲霹靂,沈曼青一震之下心思驀地紊亂,片刻後才道:“多謝侯爺相告,我自幼入道觀,多年來受師尊教導,不敢有負師長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