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風雨來

一聲巨響劃破了重雲密布的天空,金陵暴雨如注。天色如晦,雷聲轟鳴,天幕仿佛被捅了個窟窿,嘩嘩向下傾水。閃電頻頻明滅,照亮了暗沉沉的屋瓦。這樣可怕的天氣居然還有行人,一個影子撐著一把油紙傘,沿著玄武湖邊蜿蜒的小路而行。

路邊樹影幢幢,濃密的枝葉猶如黑浪翻湧,在狂風中搖搖欲倒,雨水在坡道上奔流,影子走得很慢,最終來到路盡頭的一間宅邸前。

這是一座極大的宅子,依山環湖,幾乎將半座山納了進去。

影子在門外叩了叩門環,門立刻開了。

兩行辟水琉璃燈風雨不熄,熒熒閃爍,燈柱沿著門內的路徑蜿伸,在黑暗中指示方向。這樣大的宅院,唯有風聲、雨聲而無人聲,宛如一個隔絕的異域。影子緩慢走入,順著燈光行過幾重深院,停在了一間燈火通明的書房外。

隨著門扉的推開,一個青年從書案後立起,飄揚而入的雨霧拂動了衣袂,他的姿態從容輕雅,俊顏漾起了笑意。“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想見蘇兄一面真是不易。”

來客是個面生的黑衣少年,盡管撐著傘,仍被滂沱大雨澆了個透濕,聲音是左卿辭熟悉的平漠:“文思淵說,不來此地剩下的酬金也不用拿了,為什麽?”

“停雲水榭的慶功之宴,唯獨蘇兄不至,一直深以為憾,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長眸隱著佻達的戲謔,左卿辭不見半分愧意,“誰想天公不作美,倒讓蘇兄受累,不如先換下濕衣再敘,如何?”

黑衣少年正是飛寇兒,他從頭到腳像水裏撈出來的,木著一張臉。“不必了,酬金到底給不給?”

左卿辭延客入座,對方全不理會,他也不以為意:“那些不過是玩笑之語,酬金早已備下,尚另有一樁請托,還望蘇兄不吝借力。”

少年垂著眼,身形僵直,甚至不曾抹去臉上的水:“生意的事有文思淵和你談,我來拿金子。”

左卿辭微微一笑,言語誘惑:“對蘇兄而言,這樁請托輕而易舉,報償也極豐厚,何必要讓文兄分一杯羹?”

“我只是來取酬金。”少年仿佛一個字也不願多說,濕漉漉的頸微曲,腳邊還在瀝瀝滴水。

左卿辭略一沉吟,將案上兩個漆匣推至對方面前。“黃金已兌成銀票,另一盒是吐火羅王辭行時賜的金珠寶玉。”

少年啟開看了看,緩慢地將漆匣收入懷中,水順著鬢邊滑落,濕冷的指尖極蒼白。

左卿辭下意識覺得有些怪異,一時又辨不出原因。“蘇兄可是有什麽難處?”

少年沒有理會,一手打開了門扉,狂風卷著雨撲面而來,陡然間涼意襲人。不等左卿辭再開口,他已經踏出去,連告辭的話語都省了。

盯著風雨中的背影,左卿辭疑惑更深,鼻端仿佛有一絲淡淡的血腥氣。他的視線猝然落在地上,飛寇兒之前所立之處殘留著一攤水漬,浸濕的地磚顏色極深,左卿辭俯身輕輕一拭,指尖竟染上了一抹淡紅。

他霍然起身沖出門外,漫天雨幕傾瀉而落,立刻將左卿辭澆了個透濕,白陌從檐下現身,替主人擎傘,眼看那個模糊的背影將要走出苑門,左卿辭厲聲而喝:“攔住他!”

白陌應命追上去,心知以飛寇兒的本領自己未必攔得住,刻意留了三下變招,誰料一掌順利地拍在肩上,對方竟一聲不響地倒了下去。

大雨傾盆如注,左卿辭一手持傘,一手上來扳過少年的臉,只見他眼睫緊閉,唇色慘白,已然昏迷過去。

風漫過翠羽般的池塘,掃開了薄淡的白霧。

池畔有兩個道裝少女,一個膚色微黑,一個儀容秀雅。

靈魂仿佛出竅,躲在松樹斑駁的樹杆後,斷續的話語被風帶入耳際。

膚色微黑的少女開口,笑容依稀有幾分惡意。“師叔回來了,叫她去後山青廬,既然不在就罷了,可不能說我們未傳到。”

秀雅的少女淡笑了一下,立在池畔神色矜持,有一種正直無邪的氣質。

話音漸淡,人不見了,翻湧的白霧沖出一只從未見過的猛獸,圓亮的雙目兇光畢露,利齒猙獰,仿佛要將人連皮帶骨吃下去,撲襲迅猛可怕,起落間利爪已劃破了肩臂,鮮血濺出,疼痛鋪天蓋地地卷來。

白霧又漫過來,眼前是青磚地面,恍惚間她跪在地上,折斷的劍置在膝前,周圍的話語或諷或嘲,還有人在搖頭嘆息。

“……祖師留下的雪狻猊,當世僅有的一只……這丫頭竟然……”

“……心太軟了,他根本不該收……”

“……非我……資質平庸……索性逐出……”

受傷的肩臂很痛,冷汗一絲絲蜿蜒,嗡嗡的責備像鞭子抽在她身上。

光一晃,一個影子踏進來,滿屋俱靜。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心口有種無自地容的墜痛,恨不得將自己埋進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