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琴與歌

吐火羅城最大的寺院摩尼寺人聲鼎沸,寺門外寬闊平直的獅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傳說摩尼在十五這一日誕生,求禱倍加靈驗,成千上萬的信徒偕家帶眷前來上香祈願。洶湧的人潮吸引了無數商販,雜耍藝人雲集,場面熱鬧非凡。

街角一座宅院檐下立著一個年輕女子,一身賣唱女的裝束。

鑲邊頭巾下是一把漆黑卷曲的長發,額間點著一枚鮮紅的吉印。做工粗劣的刺繡上衣飾著流蘇,寬松飄逸的緞褲齊踝收緊,裸露的腰肢極細,可惜肌膚的顏色偏黃,頓時減了美感。

她哼唱著吐火羅時興的小調,身前的小碗丟著幾十枚銅幣,旁邊一個琴師拉著烏德琴伴樂。琴師看來二十余歲,年輕甚輕,腰束鑲邊板帶,一襲普通的白袍被他穿得俊朗飄逸,落拓中仍顯英挺,他雙目勒著一條蒼蘭色的寬布,一旁還放著一根竹仗,顯然是個盲人。

如此年輕英俊卻身帶殘疾,見者無不憫然唏噓,不時有或老或少的女人駐足,嘆息著丟下錢幣。歌女盡管容貌普通,反應十分伶俐,總會及時躬身致謝,待小碗盛滿便將錢幣倒進隨身的布袋,舉止嫻熟老練。

日頭漸高,街北一輛奢華的金車緩緩駛近。

四十名衣甲鋥亮的侍衛開道,二十四名侍女簇擁左右,十六個膚色黝黑的健奴挑著香燭綴行。金車四圍曼麗的薄紗後,隱約能窺見一個美人的輪廓。

喧鬧的街市更加轟嚷起來,人人都伸長了脖子,明知看不清,還是想多瞧幾眼傳說中的絕代艷妃。

女歌者掃了一眼,等車駛近時足下一踢,琴師的調子悠然一變,從情歌過渡為一支柔婉的小曲,歌女的聲線也變得呢喃動人,雖然聲調不高,在喧鬧的街市卻如一根柔韌的絲,細細縈繞入耳。

行駛的金車忽然停了,健奴和宮女駐足不前,圍觀的人群不明所以,哄鬧聲漸漸小了,盡在疑惑地張望。唯有琴師眼盲,不辨四周仍在拉琴,嘈雜一歇,歌聲更為清晰,金車薄紗後的美人一動不動。直到一曲終了,麗影側過頭對車外的隨侍的宮女吩咐了一句,金車再度向前行駛,一眾侍從隨之而去,四周恢復了熱鬧。

當啷一聲,一塊碎金子落入女歌者面前的小碗,一個方臉宮女留在最後,倨傲地命令:“雪姬夫人要聽歌,明天到王廷北門外候著。真是兩個幸運的賤民。”

整條街的人轟然開了鍋,其他的賣藝人無比羨慕,嫉妒兩人輕易獲取了黃金和貴人垂青,撲面而來的話語挾著嘲罵與妒惡。這樣的場面顯然不適合再唱,兩人很快收了攤,盲琴師執起身邊的竹杖,由歌女牽著杖頭向街外擠去。

這兩人一個是弱女,一個目盲,在洶湧的人潮中行走,不時還有各種含妒的擠撞,頗為不易。奇怪的是試圖擠絆或輕薄歌女的全落了空,她身形輕巧,像泥鰍一樣滑溜,可憐盲琴師被高壯的吐火羅人擠得東倒西歪,趔趄難行。

左卿辭渾身冒汗,肩背撞得發疼,竹杖幾欲折斷,足下被人一絆,身不由己撲跌下去,全仗一只手及時提住肩膀才沒跌成嘴啃泥。他沒出聲,心知這份狼狽有一半緣自同伴的刻意旁觀。不等站穩他又受了一撞,身子一仰,右手空揮,忽然觸握到了一抹溫熱的肌膚,柔滑細膩,仿佛是女子的腰。

觸感僅有極短的一刹,瞬間就被打開,隔了半晌,歌女終於垂下引導的竹杖,改扣住他的手腕。雙目失明的琴師依著歌女的牽帶而行,哄鬧嘈雜的街市再也無人能襲近,誰也不曾發現,他輕輕彎了一下手指,無聲的微笑。

左卿辭支著竹杖踏入院門,白陌立刻迎上來扶持,將他送入房內坐下,正待解下蒙住雙眼的布巾,被左卿辭制止。“不必,他似乎在眼上粘了什麽東西,解去也是無用。”

見主人被飛賊刻意折騰,白陌哽了滿腔怨氣,又不敢多言。“公子受苦了。”

左卿辭不甚在意。“他扮歌女,我扮瞎子,倒也公平。”

那個賊算什麽身份,也配與公子相較?白陌心底不知將飛賊罵了幾遍。

緩緩用熱巾拭手,左卿辭的神情十分奇特,似覺有趣又似在回憶。

白陌越看越是納悶,忍不住問出來:“公子,飛寇兒到底扮成了什麽模樣?吐火羅女人的衣飾裸露極多,他可有被人看破?”

什麽模樣?以飛寇兒一貫行事的風格,必然是平淡庸常,貌不驚人,讓人過目即忘。左卿辭沒有多說,微微笑起來。“怎麽,你也想當瞎子?”

白陌悻悻然道:“我就知道他不想被人看見那副怪樣才硬要公子扮作目盲,還要求任何人不得跟隨。真不該聽他的。”

左卿辭以指尖輕撫,寬布下的眼部仿佛塗了一層凹凸不平的厚膠,將眼皮完全覆住,不透半點光。近兩三日都無法視物,這樣的情形不在預想內,偶然體驗倒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