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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歷來不怎麽信鬼神,此時卻禁不住屈膝跪在當中的蒲團上,合掌如蓮,暗祈道:“釋尊,佛經上說您是世間最有智慧的人。我有許多煩惱,不敢求解脫。但有一個人,我不知他姓名,我叫他木頭,求您保佑他,無論他在哪裏,令他平安歡喜。”

這一刻心意虔誠,卻是從未有的篤定。她默默跪坐在蒲團上,發愣良久,幽幽一嘆,側轉身要起來,眼角余光卻瞥見那正殿屋角經幡掩映下坐著一個年輕的光頭,穿著身舊布僧衣,神色恬然地望著她。蘇離離驚叫一聲跌在蒲團上,道:“你……你是人是鬼?”

光頭生得一張俊俏的臉龐,不及應文的秀色,卻有竹林賢聚的清雅風致。他合掌,掌上掛著一串龍眼大的菩提珠,溫言道:“施主太過虔誠,不曾發現貧僧坐在這裏,貧僧也不敢驚擾施主。”

“你是個和尚?”蘇離離大驚。

“正是。”

蘇離離想說你長這麽英俊怎做了和尚,再一思忖,此話頗無道理,生生咽了下去。

俊和尚卻不以為意,道:“施主在求什麽解?”

“一些世俗煩惱。”

俊和尚“哦”了一聲,“三千眾生,各有業障。”

蘇離離索性在蒲團上坐了,抱著膝蓋道:“這位師傅,你既是和尚,讀過不少佛經吧?”

“貧僧修過《佛說四十二章經》。”

“那記得什麽精要的話嗎?”

“佛言:‘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蘇離離默然片刻,蹙眉道:“那人為什麽要逆風而行,不會順風而行嗎?”

俊和尚點頭道:“不錯,順風而行能心明眼亮,照耀眾生。”

蘇離離本就生了些小聰明,自小由葉知秋親自教書識字,雖則八歲失怙,但底蘊已成。她無事時也看些雜書,記得些典故,便問:“師傅,六祖慧能曾指經幡說,不是風動不是旗動,仁者心動。那人是應該誠於心,還是順於物呢?”

俊和尚道:“誠於己心。”

“那風是心還是物?”

“是物。”

蘇離離點點頭,“那若是己心想要持燭向前,恰好遇著逆風,莫非就不誠於己心而轉身往回走?”

俊和尚被她問得一愣,躊躇了片刻,遲疑道:“貧僧以為此時若誠於心則會燒掉手,若順於物則失去自己所求。心意固然該坦誠面對,還應該不執著。依貧僧之見,此時便應該轉身離開。”

蘇離離沉吟道:“轉身離開……”

俊和尚眼露了然,目光灼灼,“施主莫非心有所戀,又怕燒了手,故而心意仿徨?”

“啊?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麽!”蘇離離大驚。

俊和尚怪道:“那施主怎會糾纏誠於心還是順於物,必是此人有些不可親近的緣故。”

蘇離離有些尷尬,站起來怒道:“你一個和尚怎麽這樣說話!”

俊和尚也不怒,施施然道:“貧僧道行尚淺,說話還不夠機鋒,施主不必動怒。”

蘇離離理了理衣裾,沒好氣道:“那你還做什麽和尚,不如還俗。”

他徐徐擡手指點大殿,“這也有理,只是寺廟都荒蕪至此,我想化緣將它修葺一新再想還俗之事。”

蘇離離擡頭四面一看,道:“這主殿的木料不錯,梁柱都是百年難遇的良材,要修也是容易的事。寺門的對聯清凈空明,時逢亂世,這寺廟也不必像大佛寺的恢宏,簡潔雅致就是。”

俊和尚微微揚眉道:“施主還知道怎樣建房子?”

蘇離離道:“正是。其實世間萬物觸類旁通,精通了一件,便能想明白其他的事。且不說建房子,就比如說棺材,在興盛的時局下,人們有了錢,死後追求也比較高,棺材就有許多樣式。比如線雕的,浮雕的,盤螭金銀漆,百壽連字,松鶴延年,還有方頭、圓頭、凹板和凸板之分。”

“倘若遇到亂世,人命如草芥,活只要溫飽,死只要有盛殮,在款式、尺寸、花色、做工上就沒有這麽多要求。這個時期就有很多清棺,式樣轉向古樸凝重。漆色大多以黑,飾紋大多以簡潔,而外形趨向方正。”她頓一頓,忍不住解釋,“因為方正的板料易於打制,方便快捷……”

俊和尚聽得瞠目結舌,臉上肌肉有些抽,好不容易打斷她道:“施主,天將正午,貧僧正要去化點齋飯。佛門誡訓,過午不食。”

蘇離離有些意猶未盡,“哦,哦,那師傅請自便,不知道師傅法號是什麽?”

“十方。”

“十方?”

他眸光高深莫測,“虛空界十方乃施主平日所知的八方,再加上、下兩方,共稱十方。佛在十方世界,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端了托缽,也不再搭理蘇離離,起身而去。

蘇離離站在他身後,禁不住想,若是祁鳳翔聽了她這番棺材流行趨勢論會作何反應?他必會笑著贊許或是嘲諷她說得好說得妙。她說的話,不論是無聊的,無知的,或是無畏的,祁鳳翔總是耐心聽完,再悉加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