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癡染是六年前來報恩寺投奔師叔慈苦的。他和小師弟不同,並不是從小就被師傅撿到,成為的沙門僧人。

癡染原本不叫癡染,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乞丐,每天過著饑一頓飽一頓,還要挨揍挨打的日子,流浪於鄉間,完全不知道活著有什麽意義。

直到某一天,他餓得奄奄一息,離死都不遠了,只好自己找到亂葬崗躺了進去,等著活活餓死。

就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來亂葬崗超度死者的慈心。

他之前聽說過有那種苦修的僧人,會為那些冤死、枉死、屍首不全者超度,以求他們來世能夠得到平靜,轉世投胎到好人家去。

但是他一直覺得這種事實在是荒謬的很,若是有這種本事,他們不知道自己超度自己,讓自己變的富貴起來嗎?死都死了,就算下輩子富貴了,這輩子的人也不知道,又有什麽意義。

那時候的他是那麽年輕,從小就沒有過過好日子的他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道的怨懟,聽見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嗤之以鼻。

沙門自然可以收留無家可歸和想要出家之人,但即使是沙門,也不可能隨便留下人去,所以家中有家財的、能夠帶產入寺的,往往才被視為優先收留的人選。

他也想過一直流浪恐怕遲早會餓死,也曾想過托庇於沙門。可那時候天下到處都在打仗,軍戶也好,要服徭役運送軍糧、修建城墻的普通百姓也好,都削尖了腦袋都要往佛寺裏鉆。

僧人們對來投奔的人像是牲口一樣的挑挑揀揀,像他這樣既不身強體壯可以幹活、也不能拿出什麽供養佛祖東西的流浪乞丐,自然是根本不會被看上一眼。

連續試過幾次以後,他也就熄了這個心思。

說是救苦救難,普度眾生,到頭來,還是和這個世道沒什麽兩樣。

無非是將人分成三六九等,然後區別對待而已。

直到他躺在亂葬崗裏,忍受著胃部傳來的一陣陣火燒火燎,閉著眼睛等死時,聽到了那連綿不斷的誦經聲。

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別人誦經。

他躺在微微凹下去的坑洞裏,扭頭看著那個僧人閉著眼睛,像是行走在自家屋子裏似得那樣一步一步的邊走邊誦著他半句都聽不懂的梵唱。

沒有過等死經歷的人,不會知道眼睜睜看著死亡到來有多麽可怕。不光是悲痛絕望,更多的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一種憤怒。

在聽到這梵唱之前,死對他好像是個萬丈深淵,他站在那陰暗的邊緣,一邊戰栗,一邊又心膽俱裂地想要逃開,即使他對這世間再怎麽麻木,也沒有冥頑到對死活也覺不關心的地步。

這屍骨遍布、無人問津的可怕地方,對他帶來的是一種劇烈的震撼,仿佛一種完全無形的屏障,將他和這個世界完全隔絕了開來。死亡帶來的憤怒和各種負面情緒讓他只能看到黑暗。

但這個僧人的到來,讓他看到了一線光明。

原來,還是有人會在乎他會不會死的。

原來,即使像他這樣連豬狗的價值都沒有的人死了,也會有人專門為他們趕來,為他們誦上一段經文。

他那對世道的不公、對自己十幾年來度過的可憐又卑微的人生所產生的悲憤之心,都在這一聲聲的梵唱中得到了平復。

他開始期待死亡,期待佛家所說的“來世”。他已經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好人家,在那一世,他要做個不愁吃穿、不會被人鄙視、不會被人打罵的有用之人。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死。這僧人救了他,給他起名“癡染”,從此以後,他便有了姓名,有了可去的地方。

“你不該救我的,我都看到我要投胎的那個好人家了。”有時候,他們也會餓肚子,癡染會咂吧咂吧嘴,埋怨起師父救了他。

這時候,師父會放下手中的經卷,笑著打趣:“你現在不是已經投胎到好人家了嗎?有哪個人家,會比極樂世界更加好呢?”

“可是我現在餓著肚子。”

“那是佛祖提醒你,‘勸人行善’的時候到了。”

“師父……”

“嗯?”

“要不我把你化緣的缽給當了吧。那個還值幾個錢。”

“阿彌陀佛,為師果真不該攔著你投胎啊。”

他在這位可敬的僧人身邊待了很多年,但他一直都沒有作為僧人的自覺。雖然他也化緣、上他通常都聽不懂的早課、背著他喜愛的經文,可他一直覺得所謂“沙門”,和他少年時的“乞丐”一樣,只是人生中的一種選擇。

成為僧人與他,和乞丐與他,並沒有什麽不同。

所以繼他的大師兄嗔染、二師兄貪染之後,他被師父也趕下了山。

“去俗世中走走,以僧人的身份走上一遭,你就會明白乞丐和僧人究竟有什麽不同。愛染會繼承我的衣缽,你若無處可去,就去東平郡平陸的報恩寺找你的師叔,他是我的師弟,會收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