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長煙落日(第3/3頁)

她遲鈍地笑,“是‘殿下降則臣降’。”轉頭問余棲遐,“南苑王攻到哪裏了?”

余棲遐躑躅了下方道:“已經過了良鄉,正往房山進發。”

她的笑容裏參雜了苦澀,像外面寒冷陰沉的天氣,“這麽快……一路過關斬將,了得、了得!”

不知是褒還是貶,誰也參不透她話裏的玄機。過了很久才見她舒了口氣,翻著黃歷說:“要過年了,好在公主府雖被圈起來,飲食上尚不虧待。好好籌備,大夥兒過個安穩年吧。外頭越是天翻地覆,咱們這兒越是太平……別辜負了老天爺的美意。”

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她開始剪窗花,喜鵲登枝、瓜瓞綿綿……都是繁復又喜興的樣式。闔府有三十多扇窗戶,她每天剪一個,到年尾正好全用上。

冬日的長公主府,看上去灰蒙蒙的,連檐下的彩畫都黯淡了。不過貼上窗花,似乎又煥發了生機。就像一張死白的臉上點了朱唇,對比鮮明,甚是好看。

她的眼睛,只能適應昏暗的光線,待到春天來了,便厭見春日的陽光,所以檐下早早掛了簾子用以遮擋。過了一個平淡無奇的年,年後很長一段時間冷得出奇。她裹著褥子坐在炕上,偶爾拿出地圖翻看,估猜著什麽時候會傳來城破的消息——房山至九門,不過一步之遙了吧?

打擊一個接著一個,其實她從來沒有習慣。她一直在等著,似乎就缺一個契機,萬事便皆可休了。回想自己活著的這些年,自小沒了父母,後來大哥哥死了,肖鐸走了,她嫁了個狼子野心的男人,到最後大約也不得善終。明明貴不可言的命格,為什麽被她活出了黃連味兒?也許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如果軟弱些,隨遇而安些,她應該會比現在幸福得多。

柳絮漫天的時節,隔著步步錦支窗向外看,會生出一種艷陽高照下大雪紛飛的奇異感覺。她在屋子裏悶久了,偶爾也願意出門看看。不走遠,就在院裏站著,見不得日光的眼睛迎風自發流淚,臉上卻是笑著的。不必伸手抓,就這樣平攤著手掌,也會有柳絮落下來,歇在她的指縫裏。

這麽輕,這麽小的東西,總是身不由己。自己也和它一樣,縱有改天換地的心,卻無改天換地的命。

她撅起嘴,吹口氣把它送走了。恍惚想起十四歲那年初夏,她在煙柳成陣的斷虹橋畔奔跑。那時候多歡喜,無憂無慮的少年人,以為一輩子都會這麽得意。現在再回頭思量,原來每個人生命裏能承載的富貴有限,受用得過了頭,就得以別的方式償還。

傷嗟了一陣兒,深深吐納兩口,打算回屋裏去。轉身瞥見銅環帶著個信使打扮的人站在門上,似乎猶豫該不該讓他進來。

她頓住腳問怎麽了,銅環說:“京裏有信到。”

她心裏異常平靜,京裏的信,除了皇帝,沒有別人記掛她了吧!

“讓他進來。”

銅環把人帶到她面前,她打量了一眼,這張臉她認得,是禦前聽差的平川。他平托著信送到她面前,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呵腰以示恭敬,看來連太監都瞧不起她。

她笑了笑,語氣還是很溫和:“平川,好久不見。”

他這才略微躬身,“殿下安好。臣受皇上指派,給殿下送封家書,請殿下過目。”

她把信捏在手裏,上面的字跡是她熟悉的,不管內容如何,心裏融融暖和起來。

銅環說:“戈什哈已經驗過了,想是沒什麽,才放進府裏來的。”

換做以前,誰敢明目張膽驗帝王來信,可見今時不同往日了。她向平川打聽皇帝的近況,平川答得很生硬:“老爺爺的處境都在信上寫著呢,殿下自己看吧。”

余棲遐橫眉怒目厲聲呵斥他,婉婉說別動怒,“帶他下去歇一歇,用點兒飯。你們也去吧,讓我一個人呆著。”

打發走了他們,她在書案前坐下來,從已經開啟的信封裏抽出了張浣花箋——這位二哥哥,到何時都是這麽具有詩情。浣花箋又名薛濤箋,是樂妓薛濤創制的。所以即便玉碎,也要碎得從容。她從他身上沒有學到旁的,獨獨這份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魄,倒很值得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