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長煙落日

屋裏的人亂作一團,女孩子們畢竟沒經歷過,看見這光景,又驚又懼,哭得聲聲悲愴。

昔日枝頭玉蘭一樣高潔的人,玲瓏聰慧,百樣俱全,沒想到如今會被踐踏至此。如果說丈夫的處心積慮是最深重的傷害,那麽一心輔佐的哥哥誤解她、整個大鄴背棄了她,還有什麽能支撐她活下去?

余棲遐的喝令驚天動地:“快去叫太醫!快去!”

已經顧不得什麽外臣內臣了,金石上前看她的情況,探了頸間脈動,揭開被子點她的中脘、內關、胃俞、郤門幾處穴道。他是練武的,不會醫理藥理,只知道這是止血的好法子。他努力控制著抖得難以自持的雙手,再去掐她的虎口和人中,喃喃說:“你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見慣了生死的人,忽然發現死是那麽讓人懼怕的事。如果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不過一咬牙一跺腳,上天入地都由他。可那是嬌滴滴的公主啊,手上紮了一根刺都等同遇襲,更別說突然大口吐血了。一個讓你念念不忘的人,看著她從盛放到歷經風霜,然後枯萎凋零成泥,那是多麽刻骨的一種無望。他跨越千山萬水趕回她身邊,是想讓她好好活下去,不是為了送她最後一程的。

大概施救及時,她終於有了反應,只是輕聲呻吟說痛。至於痛在哪裏,沒有下文。

太醫終於來了,他被阻隔在人墻之外,那些醫官們會診開藥方,裏間商量,外間已經架起的爐子。太醫說殿下是傷情過度累及心肺,以至驚厥昏迷,氣血逆行。要想痊愈,除非從此以後戒除七情六欲。換個說法,也就是此病難愈,除非她遁入空門嗎?

他心裏急切,卻難再近她的身,只有托付銅環:“一定替我守住殿下。”

銅環頷首,寸步不離地看著她。見那細長的眉峰緊緊蹙著,她一定很難受,只是說不出來罷了。

小酉在一旁抽泣不止,還是銅環先冷靜下來,壓聲道:“殿下沒有大礙,別哭了。快去預備幹凈的衣裳和枕褥,再絞熱手巾來。那麽多的事要辦,哪有你哭的時候!”

小酉被她一通訓斥才回過神來,忙帶著一幹婢女下去準備了。銅環卷著袖子給她擦嘴角,時候長了,血有些凝結了,她擦著擦著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來。眼前的人哪裏還有初見時的明朗火熾,短短的六年罷了,怎麽成了這樣!

一個人的命運,果然都是前世注定的嗎?今天風光大好,明天就急轉直下,這起伏太令人心驚了。現在她生無可戀,必須得想個辦法讓她提起勁兒來。

她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語:“殿下,咱們養好身子,離開大鄴,帶著小阿哥去找肖掌印好嗎?他沒死,聽說在南邊的屬國賣酒為生。咱們去那兒,在他家隔壁開個綢緞莊吧,生意肯定錯不了……您要好起來,別人不給您活路,您偏要活著。讓他們爭得頭破血流去吧,咱們眼不見為凈,再不管他們了。”

她果真有了點動力,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她,斷斷續續問:“他……果真……還在?”

銅環哭著點頭:“在,他和皇後都沒死,他們都活著。奴婢帶您去找他們,您不是最喜歡音樓和肖鐸嗎?以後就和摯友在一起,他們永遠不會傷害您。”

她重新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他們要遠走高飛,怕走漏消息,連她也瞞著。可她不怪他們,只要他們活著就好。也許自己真的可以去找他們,橫豎已經為大鄴操夠了心,也到了卸肩的時候了。

有了求生的意願,她心裏漸漸平靜下來。吃了藥,睡了兩天,胸口的痛減輕了,只要不去想戰事,就不會再感覺不適。事後回憶經過,她還帶著笑意,“就是忽然一陣惡心,以為孕吐,想掙起來的,結果使不上勁兒了。吐血和吐東西不一樣,我孕吐的時候嗓子裏疼得厲害,吐血卻尋常,還有些甜絲絲的……那會兒就死了也沒什麽,我看見爹爹和娘了,他們挑著燈籠來接我。後來是千戶,硬把我拽了回來,要不大概就跟著去了。”

她的描述那麽瘆人,小酉蹲在她腿邊說:“您年輕輕的,怎麽能跟著去呢。再親的人,死了都變得無情了,他們應該把您往回轟,怎麽能挑燈來接您!”

她卻笑了,“這麽做是為我好,我活著多煎熬,你們雖然也為我憂心,可你們誰也替代不了我……”漸漸頓下來,調轉視線看金石,“千戶,我要托你一件事。”

金石臉上的線條自那天起,就再也硬朗不起來了。他彎下腰,以一種遷就順從的姿態應承:“殿下吩咐,臣無不從命。”

她擡起手,指了指近處的銅環小酉,又指了指遠處的余棲遐,“如果哪天我死了,他們……還有兩位嬤嬤,都拜托你了。替我把他們帶走,走出南苑地界,何去何從,聽他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