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悲恨相續

聽說北地的寒冬特別長,每年九月開始下雪,一直要到來年三四月,冰雪才逐漸消融。比起那麽嚴苛的環境,中原氣候適宜,算得上人間天堂了。

柳條抽了嫩芽,初生的枝葉軟而韌,可以編出很多花樣來。小酉手巧,編了個花籃,婉婉只會編花環,戴在頭上,趁著明媚的春光,跳舞給東籬看。

東籬已經六個月大了,和他阿瑪不一樣,很活潑,也愛笑。看見太太扮鬼臉,笑得渾身打顫。不過孩子真不能招惹過頭,否則笑個沒完,簡直要續不上來氣兒。婉婉逗過了一陣,把他接過來,給他唱兒歌,什麽紡織娘,歌聲長……東籬聽了一會兒,乏了,往她胸前拱,要找奶喝。

婉婉只是笑,“這孩子,腸子是直的麽?剛尿完就餓了。”

奶媽子解了衣襟攏在懷裏,前仰後合地搖晃著,應道:“可不要吃麽,吃完了就睡,這麽著才長個兒。不過祁人有一樁不好,以前聽說阿哥們大了就不讓吃飽飯,要餓著肚子,才知道活著艱難。馬府街的榮大爺家就出過岔子,小阿哥餓得厲害,抓螞蚱吃。後來不知怎麽的,得了瘧疾,就這麽死了。”說著捋捋東籬虎頭帽下的小腦袋,“虧得咱們家不像外頭似的,就愛盡著阿哥吃。把我的嬌主子喂得壯壯的,十歲就娶福晉。”

婉婉失笑,“你比我還性急,十歲……”

“毛都沒長全呢。”小酉脫口而出,招來眾人一致的鄙夷。

太陽大了,直剌剌曬著不舒服,起身挪進屋子裏。最近塔喇氏不常來了,似乎身上也不舒坦。婉婉打發婢女去瞧了一回,據說沒什麽大礙,已經起坐如常了。

春光正好,婉婉倚在卷頭榻上,頭頂就是月洞窗。窗外的廊子底下掛著鳥籠子,她喜歡聽鳥叫,即便入夢,也有活泛的滋味兒。日子太長了,想不出自己要做什麽,像東籬似的,除了吃喝,就是睡。

她枕著隱囊打盹兒,昏昏間做光怪陸離的夢,夢見皇帝拍桌子,夢見內閣的人爭得面紅耳赤。然後有個尖銳的聲音叫起來,“安東衛大軍,盡在吾手。打什麽北虜,直取京師。”

她一個激靈,猛地醒過來,心頭怔忡,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真的。坐起身茫然四顧,看見銅環震驚的臉,愕然朝外望著,視線落在鸚鵡架子上。

婉婉升起不好的預感,仿佛陰雲籠罩,連天都矮了下來。她趿鞋走過去,遲疑道:“真稀奇,剛才好像有人說話……銅環,你聽見了麽?”

銅環不言語,窒了下道:“天要熱了,鳥糞落得滿地都是,回頭有味兒,還是換個地方掛吧。”

她要出去,被婉婉阻止了,“是它嗎?我沒聽真,讓它再說一遍。”

她扶著窗台,緊張得滿手汗。那鳥兒不負所望,拍了兩下翅膀又笑起來:“哈哈哈……我與眾將,共謀天下。”

腦子嗡地一聲,然後就是浩浩長風,摧枯拉朽地奔襲而過。腳下直發軟,幾乎連站也站不住。這是怎麽了?到底是怎麽回事?銅環上來攙她,她扣著她的腕子問:“這只鸚鵡是剛挪過來的那只嗎?先前養在哪處?你們是從哪裏把它搬來的?”

銅環也亂了方寸,回身叫外間侍立的人,問鸚鵡的來歷,那個婢女結結巴巴說:“從……王爺的書房……搬來的。”

銅環大驚,又怕她傷情,慌忙開解:“一只鳥兒罷了,您還拿它的話當真嗎?”

她兩眼定定的,臉色慘白。這時候也說不清心裏的想法了,只覺腿顫身搖,身體如一張弓,被拉到極致,隨時會崩斷似的。

從良時書房挪來的鳥兒,說著謀反的話,這是誰教它的?

她心驚膽戰,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一直在說服自己相信他,國難當頭,因他的赤膽忠心對他感激不盡,誰知一切都是假的嗎?他在她面前演戲,鸚鵡面前卻不避言。這小小的鳥兒懂什麽,它不過是個拓本,誰當著它說什麽,它就照原樣學舌,這是它的長項,也是它取悅人的手段。

她推開銅環,一步一步走到鳥架子前。但願是她弄錯了,事關重大,要仔細確認才好。她盡量控制自己的聲調,學它的話,引誘它重復,“直取京師……”

鸚鵡又蹦達起來,粗聲粗氣說:“安東衛大軍,盡在吾手。打什麽北虜,直取京師!”

婉婉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心頭滴血,腦子裏空無所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時候為什麽還活著,她應該化成一捧灰,應該魂飛魄散。

原來自己被人當成了傻瓜,這都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他緊鑼密鼓謀劃江山的時候,她還蒙在鼓裏,做著琴瑟和鳴的春秋大夢。枕邊人是個有吞天欲/望的野心家,他裝得忠孝節義,到頭來只為魚與熊掌兼得。這樣心機深沉的逆賊,她以前竟沒有察覺,把他當成了可以依靠終身的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