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只影向誰

女人的閨閣,和男人的大不一樣。瀾舟八九歲的時候沒什麽避忌,曾經自說自話進去溜達過兩圈。後來因為大了,得遵循禮法,要見她都是在正房,基本取消進裏屋的資格了。

帷幔重重,燈火掩映出一個昏沉沉的夢。他如踏雲霧,每走一步,心就劇烈地蹦上一蹦。阿瑪這樣鐵血的人,竟歇在如此暖玉溫香的世界裏,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也有點向往。

將來他娶了福晉,是不是也會這樣呢?可惜這世上恐怕再沒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長公主的精巧和高雅了。太妃責備他的時候,喜歡用上“和你阿瑪一樣”,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太崇拜父親,自身的一切都在向父親看齊。父親的隱忍和戰略,甚至他的思想和喜好,他都不由自主地跟隨。所以父親愛上的女人,必定也是最好、最無可挑剔的。從定親到現在,他一直感到遺憾,人間只有一位合德帝姬,如果能再等等,讓他等到一個和她相像的人,他一定娶得毫不猶豫。

然而上哪裏找這樣的人去,家裏逼得緊,根本不容他時間等待。那張喜帖上的人,他一個都不感興趣,可是既然她也希望他能定下來,他就不能違逆。就像當初給他找通房那樣,他明明不喜歡,但是為了讓她高興,他還是照做了。他只想在她跟前當個孝子賢孫,永遠讓她欣慰和滿意。

阿瑪和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在官場上行走,身邊都是鐵骨錚錚的男人,他從來沒有關注過女人。可是這位嫡母,竟給了他一種全新的認知,原來女人不單只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她們也有思想,也有自己的堅持。她幾回讓身邊的內官調查南苑,他都知道,換做以前很討厭太“事兒”的人,可這回非但沒有反感,反而覺得她很可敬。這才是帝國公主應有的做派,雖然手法稚嫩,但是不坐以待斃,也是維持驕傲的態度。

他對她的喜愛,遠遠超過對自己的母親。可是他不敢肖想,知道這是大逆不道,要下十八層地獄的。然而少年的孺慕,應當沒有罪吧!他就是想見一見她,和她說上幾句話罷了。

她在帳幔的最深處,每撩起一層,抽絲剝繭似的。他聽見自己緊張的喘息聲,臉上紅起來,從顴骨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最後一層是綃,溫柔垂墜,他貼面站在那裏,呼口氣都能把它頂起來老高。帳後的世界朦朦朧朧,燭光在每樣物件上都灑了層金粉。他看見架子床上臥著一個人,背對外躺著,薄薄的緞被覆在腰間,勾勒出平時掩藏在大衫下的曼妙曲線。

他腦子裏嗡地一聲,心慌不已,知道應該立刻退出去,可他挪不動步子。接下來便是昏了頭,莫名其妙撩那綃帳,誰知指尖剛觸到,便見一個黑影走到他身邊。他愣了下,拿眼梢一瞥,簡直比見了鬼更可怖,他阿瑪滿臉陰沉地看著他,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樣。

他啞然,手足無措,阿瑪沒有說一句話,轉身便向外去。

他心知這回不妙了,垂頭喪氣跟了出去。阿瑪仍舊不語,穿越了整個王府,最後出大門,一直把他帶進了祠堂裏。

列祖列宗在上,兩掖的燭火照亮了一張張冷漠的臉。良時啟唇說跪下,從墻上摘了鞭子下來,一字一句冷若冰霜:“今兒要動家法。”

他臉色慘白,頹然低著頭說是,“兒子錯了。”

父子之間的對話很簡單,用不著多費唇舌。這件事令人難以啟齒,誰都不想揭開那個疤。

他看見父親的衣袍就在他身側,霍地一鞭子下來,大熱的天兒,衣裳本來就薄,扛不住那滿帶憤怒的一下。只覺背上辣辣疼起來,細長的一道,從肩頭一直蔓延到腰臀,他咬住了牙,哼也沒哼一聲。

良時心頭恨出血來,他養的好兒子,曾經是他的驕傲,誰知道扒開皮,竟是個妖魔鬼怪。自己還活著呢,他就生出這樣不堪的心思,還能算個人麽?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恨不能一氣兒把他打死,留下這不孝不悌之徒,將來終究是個禍害。

數不清打了多少下,直打得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宇文家的孩子是馬背上歷練出來的,就算是死,也不討一聲饒。祠堂裏只聽見鞭子破空的呼嘯,和落在脊梁上清脆的聲響。他漸漸不支了,倒在蒲團上,抽搐著,扭曲著,依舊悶聲不吭。

那廂長保搬的救兵可算到了,他們爺兩個出府悄沒聲,要不是長保機靈通稟了太妃,府裏怕是沒一個人知道這裏鬧成了這樣。

太妃哭著進來,看見地上幾乎被打碎了的長孫,抖得風裏燭火似的。慌忙叫人傳大夫來,自己跺腳盤詰良時:“你是得了失心瘋麽,好好的孩子,給打成了這樣!”

良時扔下手裏的鞭子,粗喘了口氣道:“額涅別管,他做錯了事,兒子教訓他,好叫他長記性,下次不敢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