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登覽關情

他不能在京久留,因為皇帝不答應。春蠶都結繭了,南苑的一百多張織機不能白放著不動,再過一陣子稻谷也要收割了,京城還等著他籌措糧食周濟呢。朝廷以往也派官員下江南承辦過,結果根本不頂用,那些老百姓只買南苑王的賬,所以南邊少了他不行。

皇帝的話一針見血:“宇文氏是鐵帽子,世襲罔替兩百多年,老百姓認臉。既然在其位,就得謀其政,這個王爵雖跑不了,不過烏紗帽卻不是非君不可。宇文氏能人輩出,老王爺那麽多兒子,拉起哪個來都可以勝任嘛。良時要是遲遲不肯回任上,那就別礙著別的兄弟高升,朝廷重新委派一個人接替,也不是不可以。”

鬧到最後畫風一轉,變成要在老婆和官職之間做取舍。別說皇帝糊塗,他會施壓,懂得打心理戰,精明起來,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婉婉舍不得良時,卻也沒辦法,她深知道地位對於一個男人有多重要。讓他放棄南苑那麽大的封地,委委屈屈當她的駙馬都尉,別說他的心裏怎麽想了,連自己也替他可惜。

她不願意讓他為難,只有催促他回去,“我不要緊,你也瞧見了,這府邸建得不錯,地方大,景致也好,我身邊都是貼心的人,你不必擔心。你回南苑吧,咱們總有相逢的一天,難道皇上能叫我們和離不成?我只是有些難過,不知道什麽時候你才能再來。略過一陣子吧,我去求皇上,等孩子要落地了,讓他準你上京,好看一看孩子,伺候我坐月子。”

他聽完後,臉上才露出笑意,“到時候我也會上疏的,皇上要是通人情,不會到這個當口還不讓我們團聚。真逼到份兒上,我大不了不要那個爵位了。”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婉婉,在你臨盆之前,咱們的事終究要有個決斷。你一定等著我,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你回到我身邊。”

她摟著他的腰,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熱情有沒有年限,只知道她和他真正相愛不過三四個月,正是初嘗甜蜜,如膠似漆的時候。這樣硬錚錚給扯斷了聯系,可能連教她往花樹上掛紅綢的母親也沒想到,最後阻礙她姻緣的竟是高鞏。相煎何太急,帝王家的手足相殘不單單存在於兄弟之間,原來兄妹也一樣。

割舍不下,要分開,心裏淩遲似的。她的手從他肩頭慢慢滑下來,眷戀地整整他的衣襟,又整整他的腰帶。看見七事間掛的葫蘆活計,在那蝙蝠紋樣上撫了又撫,“我針線做得不夠好,從沒給你繡過荷包。下回吧,下回再見,一定送你一套。”

他說好,“不過用不著一套,只做一個就成了。別傷了眼睛,得空多休息,比贈我什麽都重要。”

他還是走了,她顧不上公主的尊貴,一直送到大門外。看著他揚鞭走遠,站在秋風裏淚流滿面。後來和銅環她們閑談,也說自己是欠了淚債,這一年哭的次數,過去十五年相加都抵不上。

其實女人很弱勢,就算身份再高,心理上也需要一個依靠。良時不在,她就覺得自己不健全了,有時候族中女眷來看望她,她聽人家說起丈夫孩子,暗裏很羨慕。如果遇見不知趣的,打聽她怎麽不回南苑,她為了遮掩,只能說自己願意在北京生產。

“江南潮濕,我在那兒不適應,胳膊上老是起疹子。眼下有孕,又不能亂吃藥,皇上憐恤我,讓我回京來養胎,等孩子落了地,再回南苑不遲。”

她這麽說,臉上透著尷尬。她自小就不愛撒謊,睜著眼睛說瞎話,別人還沒順著她的話敷衍,她自己就先羞紅了臉。

“其實她們都知道,我這麽說,她們背後八成都笑話我。”她對余棲遐抱怨,“我為什麽要給自己臉上貼金呢,明明就是被圈禁了,我還要粉飾太平。”

余棲遐說:“您是有大智者,知道抱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您現在能做的,就是和王爺一塊兒忍辱負重。古往今來悲淒的公主和駙馬多了去了,您二位眼下境況還不算糟,只要能挺住,總有一天能撥雲見日的。”

她點點頭,“我知道寧國公主的故事,兄長篡位,駙馬梅殷忠心前主。新君逼公主寫血書召駙馬入朝,駙馬得書慟哭,至笪橋遭暗算,被人擠入水中溺死……這是另一對公主和駙馬的一輩子,比起他們來,我似乎不該再有任何怨恨了。”

只要看開,氣便順了。權力頂峰的人,想要美滿的婚姻,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普通人家尚且為一點家財爭得頭破血流,帝王家動輒性命攸關,相較之下夫妻暫且分離,又算得上什麽!

婉婉的身子一天天沉重,她在府裏深居簡出,皇帝那頭又出了什麽幺蛾子,她也不過問了。

比如他立彤雲做貴妃的事兒,她聽說後神情平常。大小琉球一戰結束,談謹率水軍還朝,上呈陣亡官員名冊的奏表中就有肖鐸的名字。皇帝默哀了半天,長嘆一聲“廠臣遇難,朕如同斷了膀臂”。兩天之後冊封了功臣的夫人,以盡撫恤遺孀之義。眾人得到消息後不過笑稱一句多情天子,否則還待如何?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