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飛蓋妨花

六月酷暑,七月流火。白天直剌剌的太陽暴曬,曬得人睜不開眼,等到入夜站在角樓上看,大火星逐漸向西遷移,眼看要落下去了,穿著白衣的皇帝喃喃:“天氣應該轉涼了……”

夜間的確感覺不到暑意了,背著手,仰著臉,一天星鬥在眼前鋪開,鼻尖隨時能夠著天似的。邊上的崇茂捏了一把汗,角樓離地八九丈,萬一失足掉下去,那腳踏八卦乾坤的禹步,也救不了這位主子爺。

他抖抖索索半伸著手,不敢把動作表現得太張揚,半縮在袖子裏,用哀告的聲口說:“萬歲爺,夜深了,您下來吧,仔細著涼。”

皇帝並不聽他的,腦袋向北一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燒禿嚕了,才蓋了半截的角樓,“朕的皇後,肉身死在那兒了,她做了鬼也不願意離開朕,所以她住進彤雲的殼兒裏了。”

這種事兒,誰也說不清楚。世上有鬼神嗎?信則有,不信則無,但皇帝是絕對深信不疑的。自從學道以來,他連乾清宮都不住了,因為乾清宮和承乾宮只隔一條東一長街。當初皇後發瘋時,老說死了的邵貴妃和榮王在裏頭鬧騰,他嘴裏訓斥,心裏怕得要死,所以搬到西海子修煉去了。後來皇後一把火把自己烤成了掛爐鴨子,彤雲口稱自己被附體,萬歲爺這回可遇見真的了,傷心之余重入愛河,垂涎的軀殼配上了割舍不下的魂魄,還有什麽比這個更齊全的?可惜他興高采烈把打算告訴了長公主,長公主完全不支持,所以收到回信後萬歲爺郁悶了好久。

“想當初婉婉是個多討人喜歡的孩子啊,現在嫁了人,怎麽六親不認了?一定是南苑王教壞了她,宇文良時教她和朕做對,專門掃朕的興,真可恨!”語氣裏大有後悔把妹妹嫁到南苑去的意思。

他剛吃了藥不久,人還有點恍惚,站在墻頭上搖搖晃晃,把崇茂嚇得肝兒都碎了。

“奴婢知道主子想殿下了,有什麽呀,還愁殿下沒有回來的一天嗎。”他托著兩手眼含熱淚,“我的主子,您留神,這可不是玩兒的……下來吧,您再給殿下寫封信,把內情都告訴怹。怹不知道彤雲就是主子娘娘,當然不樂意您立個丫頭出身的做皇後了……您信上寫明白嘍,奴婢派人八百裏加急送到南苑去,殿下一瞧準有譜兒。”

皇帝眨巴了幾下眼,本想唱兩句,發現嗓子不太好,就作罷了。

從墻頭上下來,惦記著回去寫信,沒想到一沾枕頭就睡死過去了。這一覺睡到第二天正午,還是被蟲叫醒的。

半夜裏涼快,不代表夏天真的過去了。依舊酷熱難耐,枝頭的蟬叫得聲嘶力竭,忽然之間停頓下來,剛享受了片刻寧靜,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聲浪。床上的人直打挺,捶著床板大聲喊:“混賬,這地方真不叫人活了!崇茂、崇茂,死哪兒去了?”

落地罩外侍立的崇茂一溜小跑進來,抱著拂塵呵腰:“奴婢在,聽萬歲爺示下。”

皇帝火冒三丈,“打發人,把那些季鳥兒全給朕逮了!”

崇茂朝外看了一眼,“回萬歲爺,逮不幹凈,今兒逮完了,明兒又來了。北京季鳥兒多,呆不下,專找空地方。今兒見少,明兒更多了。”

皇帝不信邪,一拍鋪板坐了起來。跑到樹底下仰頭看,樹上的蟬大大小小好幾種,有大季鳥,小季鳥,還有專在傍晚開嗓子的伏天兒。他擰了眉,剛要說話,突然一串雨星子落下來。瞧天色,萬裏無雲,不像要變天的樣子。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季鳥撒尿,澆了他一臉!

他擡手一抹,龍顏大怒:“把這樹給朕砍嘍!”

崇茂不敢多嘴,忙應個是,勾手叫小太監過來,給直殿監傳令,把養心殿前的玉蘭樹連根挖走。

皇帝余怒未消,跺腳說:“燒了,一只季鳥兒不準放跑!”

堂堂的九五之尊和幾個鬧蟬過不去,說起來真有點可笑。但是誰也沒這個膽兒觸犯皇帝的尊嚴,忙匆匆道是,不多會兒就看見十幾個太監扛著鍬進來,對準樹根一通狠挖。結果樹上的季鳥兒受到震動,紛紛飛走了,這樹已然挖了半截,沒有留下的必要了,便咬緊槽牙砍斷了根須,十幾個人擡著,弄出了養心殿。

皇帝對著地上的坑,心滿意足,“宮裏栽樹本就不該,保不定有刺客躲在枝葉後頭。這樣好,挖了幹凈,再也養不住蟲兒了,也不怕有人行刺,一舉兩得。”

崇茂嘴裏應著,皇帝進了殿裏,他忙使眼色,讓把那個窟窿填起來。找相同的墁磚鋪地,別耽擱了,萬一皇上震怒,禦前的人又得倒黴。

茶水上的呈香片茶來,皇帝坐在案後,盯著桌上文房出神,“你昨兒說的,朕應該再給小妹妹寫一封信,和她說明原委?”

這主子喜怒無常,崇茂也有點兒怕,戰戰兢兢說是,“奴婢腦子不好使,就想到這個了。”話音一頓又道,“其實萬歲爺何必非要長公主點頭呢,您是主子,金口玉言,誰敢不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