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東風欺夢

順貞門上遠遠望一眼,沒有對話,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公主的婚姻,比起一般女孩子要艱巨得多。她有時候聽妃嬪們說起宮外的兄弟姊妹,已經定下親的男女,趁家裏不備,還可以私下有往來,畢竟宅院不比宮廷,想見總能夠找到機會。他們不一樣,除了她膽大包天闖出宮門以外,基本沒有任何相處的機會。

婉婉回到毓德宮時,肖鐸已經在檐下等她了,朱紅的曳撒襯著台階上的積雪,鮮煥得有些紮眼。洛陽花好,非我所有。她心下一嘆,如今和南苑王的親事已經定了,這種惆悵有增無減,大概待嫁的女孩子都這樣吧!

她要好好把持自己,就像太後說的,有了人家,心該收一收了。

她笑了笑,自覺十分得體,“廠臣怎麽來了?”

夜幕將垂的當口,因為天氣不佳,更有種荒涼的味道。她輕裘加身,眉眼都顯得疏淡,和以前大不一樣。肖鐸略愣了下,方朝她揖手行了一禮,“臣聽說,今兒殿下上司禮監去了,是為了找臣嗎?”

的確是為了找他啊,可不知為什麽,現在卻變得不重要了。她歪著脖子想了想,“也不是特意去找你,不過想出宮走走,恰好到了那裏,進去瞧瞧你回來沒有。”

她一面說著,一面提起裙角上台階,和她錯身而過,留下一抹輕淺的余香。

摘了鬥篷,坐在寶座上盥手,他跟進來,在旁伺候巾櫛,幾回看她,都有些欲言又止。婉婉心裏知道,左不過是因為賜婚南苑王的事兒,他也對她的處境表示同情。自己如果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反倒叫他擔心,因做出雲淡風輕的模樣,帶著三分俏皮調侃他:“我以往雜事多,常賴你替我周全,這會兒我要嫁出去了,廠臣以後閑得無聊了,那可怎麽辦?”

他見她沒有難過的神色,心裏的石頭放下了一半,只是嗓音裏隱約帶了一點離愁:“金陵距此好幾千裏,殿下去後別逗留太久,臣替殿下準備好公主府,殿下要是覺得那裏呆不慣,就回來吧。”

婉婉說好,“音樓上回去過金陵,回來總誇那裏山清水秀,我也想去看看。我自小長在紫禁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兒,這回嫁得遠了,也好。只是舍不得這寢宮,還有……”她戀戀地,目光流淌過殿宇的架構和擺設,然後停在他身上,“一直照應我的人。我六歲沒了爹娘,雖然哥哥疼愛我,可好些時候還是孤伶伶的。後來遇見了廠臣,你來我宮裏管事,我也不怕你笑話,剛開始是怕你來著,後來慢慢才知道你是好人。”

她說話的時候心平氣和,提起從前,臉上帶著羞怯的笑,最後到底還是黯然,“我本來想多留幾年的,還記得皇祖母以前收養的湖陽帝姬,好像一直等到二十三歲才出降,為什麽我十五歲就急吼吼地打發我呢。皇上下令,國喪以日代月,我心裏終歸不受用。好歹等滿了三年再叫我出去,可惜……”

她笑著皺眉,搖搖頭,像個上了年紀的人,不忍責怪晚輩匆促挑撻的決定。肖鐸靜靜看她,為自己無力挽留她感到自責。活在這世上的人都不易,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難處。明明那麽想保護她,然而自己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時,他還是選擇了保全自己。

人站得越高,越是身不由己,就像爬梯,登頂之後還想原路返回,何其難。她生在帝王家,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他能做什麽?唯有提點她,“殿下和南苑王有過幾回照面,見到的大概都是他的冷靜持重,溫文爾雅。皇上這次指婚,表面看來是極相配的,臣也希望殿下能過得很好。但是殿下,您的婚姻與旁人不同,夫妻之間莫忘留三分心眼,請殿下一定記住臣的話。”

婉婉的心沉下去,點頭道:“我會謹記的,你不必為我擔憂。”

他一瞬似乎找不到話題了,沉默片刻才又道:“殿下出降的一應事宜,全都由臣親自打點,絕不叫殿下受半分委屈。臣……以往有不到之處,對不住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他屈膝叩拜下來,驚得婉婉忙下寶座來攙他,“廠臣這些年事事顧全我,哪裏有什麽不到的。”想想又失笑,“先頭太後淚眼汪汪的,如今你又這樣,我不過是被賜了婚,又不是要問斬,你們何苦叫我惶恐呢。旨意上說了,開春出降,還有兩個月呢,別弄得生離死別一樣。”

她的話句句像讖語,肖鐸心底裏顫抖起來。細細打量她,從她長到十三歲起,礙於她的身份,他就不敢再這樣直視她了,今天才忽然發現青梅初長成,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婉婉笑得靦腆,“廠臣,我好看吧?”

他微怔了下,點頭說好看,“殿下風姿天成,是大鄴最好看的公主。”

她撲哧一笑,“可不是嘛,大鄴如今只有我一位公主,自然是最好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