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金猊燼冷

指婚的上諭在冬至當天就發下來了,皇帝迫不及待,很有討好南苑王的意思。畢竟弄大了人家小妾的肚子,很難向正主兒交代,加上音閣一哭二鬧,被感情沖昏了頭的皇帝就再也無暇他顧了。

婉婉在奉先殿祭祖的當口接到了聖旨,閻蓀朗站在檻內毫無感情地宣讀:“朕之幼妹,出身貴重,才學獨擅……”,她在祖宗靈前長跪不起。滿殿的嬪妃們都明白其中緣故,沒有一個上前來道喜,所以婉婉的婚姻大事,是在一片淒風苦雨裏被裁定下來的。

太後嘆息不止:“孝宗皇帝膝下只得了這麽一位公主,雖不是我親生的,但自幼在我跟前長大,那些王妃誥命們說媒,但凡要嫁到外埠去的,一概被我回絕了,我是一心要留她在京裏。咱們大鄴以前出過公主在夫家受苦的岔子,婆婆苛刻了,爺們兒不問事,女孩兒面嫩不好意思發威,最後白耽擱了。婉婉性子太柔弱,倘或離家近些,才好時時拂照。現如今駙馬在南邊就藩,婉婉少不得要離京,這一去山長水闊,要回來,談何容易!”

太後自從先帝賓天之後,對皇帝篡位諸多怨言,又不好發作。婉婉是她的養女,別無選擇的時候,也拿她當半個親骨肉。如今皇帝一道旨意,連這個嫡親的妹子也拿來送人了,太後回慈寧宮後便忍不住悲從中來。

貴妃等人只得不住勸慰:“遠雖遠了點,但是江南富庶,未見得比京城差。再說南苑王,咱們在筵上也見過,那樣文質彬彬的人,和那些魯莽的人可不一樣。他家老太妃,早前也有賢德的美名,殿下到了那裏,只怕愛都愛不過來,太後就別擔心了。”

說起那位老太妃,當初年輕那會兒也進過宮,有過幾面之緣,為人正派,絕不陽奉陰違,這點是無可挑揀的。太後的不舍,更多是出自兔死狐悲的感慨,眼看跟前孩子一個個的離開,她在這深宮之中還剩下些什麽?別人的兒子,別人的孫子,全和她無關。

婉婉跪坐在腳踏上,倚在她膝頭,沒有哭,也沒有鬧著想讓皇帝收回成命,只是輕聲說:“我走以後,請母後保重身體,別記掛我。”

皇太後聽了,愈發的心酸難抑起來。

婉婉從慈寧宮出來,腦子裏空空的。走在寂靜的夾道裏,兩旁積雪成堆,腳下的磚縫有殘余的雪沫子,經過一番鏟掃後混進了泥,變得汙穢不堪。禁步上的珠玉相撞,在這冰天雪地裏顯得過分淒涼,她慢慢站住了腳,攏著狐毛暖袖回望乾清宮,那紅墻金瓦變得那麽陌生,已經離她很遠了。

她沒有接旨,也沒有謝恩,皇帝仿佛一點不知情似的,翻過去就不再過問了。可能那道旨意下得有些糾結,但真正出了口,反而心安理得起來。她呢?她怎麽辦?

長嘆一口氣,茫茫的白霧交織在眼前,她問銅環:“肖掌印現在應當接到消息了吧?”

銅環答不上來,深深看了她一眼,“殿下什麽想頭呢?”

“能有什麽想頭,就這樣吧。”她低下頭,覺得應該和過去告別了,只是一霎又有了世態炎涼的領悟,那種況味著實叫人難堪。

“今兒皇上率文武大臣上圜丘祭天,這麽隆重的大典,九成是要肖掌印親自督辦的,旨意下來,他未必知道。”銅環上來攙她的胳膊,溫聲道,“料他要是得知了,一定會想法子向皇上諫言的。”

婉婉搖了搖頭,“木已成舟了,別難為他。”緩步向前,忽然又頓了下來,“司禮監衙門在什麽地方?”

銅環說:“在萬歲山後頭,壽皇殿的斜對角兒。殿下問這個幹什麽?”

她笑了笑,“我想上那兒瞧瞧他去。”

這也是突發奇想,以前她循規蹈矩,等閑不敢出宮,只有一回,是在大哥哥駕崩後,她愁悶極了跑出去,半道上還遇見了肖鐸和音樓,沒能玩兒盡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現在呢,估摸著皇上也不會再過問她了,她想上司禮監找他說說話……也許並沒有什麽真正可說的,就是想去看看他。

銅環顯然很驚訝,但是沒有出言阻止她,壓抑得太過了怕她承受不住,現在她想做什麽,盡量順著她就是了。

她道好,“奴婢安排,讓殿下出宮。”

她擡了擡手說不必,“我就這麽去,看誰敢攔我。”

她披著杏黃牡丹紋鬥篷,烏鴉鴉的辮子垂在背後,辮梢上綁琉璃珠緞帶,一路走,一路有回響。這次頗有些豁出去的做派,銅環怔了片刻,方匆匆跟上去。

她走得旁若無人,到了順貞門上,兩邊禁衛壓刀林立,即便是活著的人,看上去也是冷冰冰的,沒有溫度。她要過門禁,果然有錦衣衛上來攔阻,揖手道:“宮眷沒有聖諭不得出宮,請貴人榮返。”

她昂首瞥了他一眼,“我不是你們萬歲爺的宮眷,我是合德長公主,要出宮,誰也不許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