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魔術師

暗夜有奇跡,這是我四歲的經驗。空氣是一盆清水,夜如墨汁,一滴滴地浸入,天就黑了。夜的黑還浸入了別的,使夜顯得格外詭異、擁擠。我模糊覺得,黑是最豐富的顏色。比如有人趁黑穿墻而入,比如明明是師傅的房間,卻總有陌生女人暗夜來訪。

我結巴著問師傅,這個我生活中最有學問的人。

嗨,你看見的是你的幻覺,要不你幹脆想,這是魔術,魔術就是創造奇跡。師傅看著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說。

那你變一個師母吧,我想趁白看清她的眉眼,看她是否有我媽那樣的眼神,我差不多都快忘記媽媽的長相了。我小聲嘟噥。師傅摸一下我的腦袋,說,師傅給你變一根棍子吧。看好了,小子。

師傅伸出他的左右手掌,在我的眼前晃晃。空的。我說。

是空的,師傅說。師傅開始晃動他的右手臂。在我的眼前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加速搖晃,晃得我眼花。師傅喊一聲停,他的右手恰巧停在我眼前,手裏端端拄著一根細長的棍子。噢呀!我由衷對師傅贊嘆,心裏著實歡喜。

我從一根棍子走上我的魔術師生涯。從一個舞台走向下一個舞台,如永動器一樣不能歇止。像童年的那些個夜晚一樣,我總是看見一滴墨汁入水,制造了夜的黑與暗,我在那黑暗的掩護下識辨、飛翔、捕獲,如蝙蝠。黑與白——魔術師最鐘情的色彩。

魔術師生活開始的那些年,我總是分裂人體,男人的、女人的身體,當那些完好的身體在我的魔棒指揮下呈分裂狀態的時候,我覺得美、覺得痛快,不單我這樣想,那些被分裂者,仿佛也是歡喜的,他們笑意盈盈,因此,我使他們分裂又復合的魔力就呈現了一種悲欣交集的感動。現場的觀眾發出波濤洶湧的呼喊:“好!好!”

我變出一只長長的手臂,是那個擁有它的身體的好多個倍數。它不被控制,為所欲為,它得意,忘形,忘卻自己,最後失掉自己。如果你能看見我的暗夜,你就能看見一張蒼白的臉,似笑非笑的魔術師的臉,能看見同樣蒼白的貌似柔若無骨的不斷翻出花樣的手,那是我的臉,我的手。偉大的、呼聲日益高漲的、走到哪裏都會創造奇跡的魔術師的臉和手。別的都是隱匿著的,隱匿在黑中。外面的黑連同我身處的暗互為隱匿。那些道具,是魔術師的後台。他頭上籠罩著思想的白霧。魔術師醒著的每一秒都在思考,為“奇跡”思考,從一個“奇跡”到下一個“奇跡”,馬不停蹄。思想是有形狀的,差不多的時候,魔術師的頭上頂著一縷如霧如煙的物質,那是他思想時釋放出的,有時這煙霧會凝結,堅硬如猛獸的犄角、如生猛的鋼絲。

偶爾我也變出鴿子、鮮花和少女,那時我的心底會像是在曲終人散時的靜謐裏,主人可以歇息,可以放松下來的疲憊感。但是,鴿子、鮮花和少女不會過多出現在我的前台,我要的就是“見證奇跡”的這一瞬。但是,奇跡是什麽呢?我有一次偶然問自己,結果我被自己驚嚇,並且沒有答案。

使不可能成為可能,可以顛倒黑白,任意美醜,可以使生死,使死生,並且永遠是假的。這就是魔術麽?因此在魔術師心裏,這世上根本沒有奇跡,魔術師和觀眾,他們合謀了騙局,這不荒誕麽?我看穿了這些,因為我是魔術師,但我總是要假裝驚喜驚奇地說:又到了見證奇跡的這一刻,也因為,我還是魔術師。

好了,又到了見證奇跡的這一刻!我再一次坐在美女靚仔的人圈裏,我跟他們大聲宣布,跟黑漆漆的現場如鴉的人群宣布:“又到了見證奇跡的這一刻,讓我們睜大眼睛,一起看——”

這一次,我說,我能自己把自己的身體分開。

我聽見現場沒心沒肺、只求奇跡的呼喊聲、跺腳聲、尖叫聲響起。

好吧。我在心裏跟自己說。

我又宣布,這一次,我要從我沉重的頭顱做起。我的話音還沒落穩,我的助手,也是我出於藍的徒弟,就把一把明晃晃的,我看著都覺寒冷的利刃塞進我手裏,到底是助手、徒弟,我一閃而過的心思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我只好握緊刀柄,把刀刃抵近自己的腦袋,我感覺在刀冷森森的鋒芒裏,我頭上那堅硬的思想之角慢慢地長出來了。大概他們都看見這奇跡了,因為我再次聽見歡呼聲,雖在耳邊,卻分外模糊遙遠。

我順水推舟地告訴他們,我可以把這個割下來給他們看。他們齊呼萬歲。我的徒弟帶頭鼓起了掌。

好吧,割下來。我說到做到,臉上的表情是魔術師那職業化了的欲擒故縱。

我把我思想的分泌物、那個像鹿角一樣的東西放在距離我如此近切的男女的面前,他們一點不嫌棄,摸摸捏捏的,說軟說硬,談笑風生。現場當即出現了一個高潮。這時我的徒弟說,古代有個叫比幹的人,他是個極端聰明的人,因此有人斷定他的心和大眾的不同,有九個竅,因此最後有人提議開胸驗心,辨辨真假。古人的試驗害那個叫比幹的聰明人死了。但是,偉大的魔術師是不會死的。我的徒弟大聲宣布,現在才是真正見證奇跡的時候了。現場的觀眾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贊同聲。在這呼聲中,我的搭档、助手、朋友、徒弟煽情說:“電視機前的億萬觀眾,我知道你們都在屏氣等著這最最精彩的一刻早點到來,請你們端正身子,睜大眼睛,一起來見證這光輝燦爛的奇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