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帝之眼

從醫院出來,天空突然飄起了細雪,這是青台今年的初雪。雪花很細,沒有風的伴奏,舞姿非常緩慢,在童悅的視線裏劃出無數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就這一伸手的距離,雪花已融成了一滴水珠。如此脆弱,如此柔弱。

彥傑的雷克薩斯從夜色中無聲地駛近她。難怪他看上去那麽疲憊,從上海到青台,足足開了九個多小時。錢燕問他什麽事這麽趕,他理所當然地回了一句:我想家呀!然後他說自己最近不太忙,可以待到春節以後再回上海。童大兵開心極了,這樣小悅的婚事你就費心些,我現在行動不方便。

童大兵只要在醫院住兩天,然後就可以回家休養。錢燕就在這家醫院上班,跑前跑後省了不少事。九點剛到,童大兵就催著童悅回家去。

彥傑探過身,替她打開車門。只在外面站了十多分鐘,整個人好像都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了。彥傑倒是不怕冷,穿著一件黑色皮衣,帥氣精練。

車燈下,雪花如棉絮,洋洋灑灑地打著旋兒。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晚飯是在醫院裏吃的盒飯,又冷又幹,兩個人只動了幾筷子。等綠燈時,彥傑扭頭看她。她正在搓手,手指頭凍得麻木了:“我不餓。”

“嘴唇都紫了,吃點熱的暖和暖和,就建行旁邊那家火鍋店。”彥傑扯著嘴唇笑,眉眼彎彎的,“以前你最愛去那兒吃東西了。”

那家小店很應季節,春秋賣面食,夏天賣冷飲,冬天是火鍋。暑假裏,錢燕說空調太費電,除非是晚上上床才準開一會兒空調。青台的夏天也是火老虎,待在屋子裏,汗濕衣衫,呼口氣都是滾燙的。建行大廳的冷氣向來開得足,還有寬大的座椅。她就把書和作業帶過去,在那兒一坐就半天。吃飯的時候,彥傑會騎自行車來接她,有時還會在隔壁給她買杯酸梅汁。她坐在後座上,喝上幾口,就伸到前面,他低頭吸一口,俊容誇張地扭曲著,說酸梅汁是這個世上最難喝的飲料。她笑了,笑得像春天綻開的花骨朵。

“不要了,哥。你挺累的,早點回去休息吧!”童悅慢慢地壓下心口汩汩泛起的惆悵。

彥傑以為她是怕煩,沉吟了一下,把車緩緩停在路邊:“那你在車上坐一會兒,我去給你買杯熱飲。”

她忽地側過身,朝他吼道:“韋彥傑,夠了,不要再對我好了,不然我會很恨你很恨你的。”

江冰潔走後,她突然從一朵溫室裏的小花長成了一株無依無靠的小草。童大兵的忽視、錢燕的冷漠,十四五歲的時光裏,心思慢慢地長,日子是那麽黯然無光,而彥傑卻像她生命裏的一盞明燈。在這盞明燈前,她不是鋼鐵俠,不是劉胡蘭,她是徹徹底底的小叛徒,輕易就投降了。

可是當她化身為一只飛蛾,奮不顧身地撲向那盞明燈時,燈滅了。在黑暗裏摸索的日子並不好過。但不好過,也得咬著牙忍。她曾經顫抖著雙手把自己的心捧到他的面前,說:哥,咱們都不結婚,就這樣過一輩子,好嗎?他默默地看著她,然後笑了,似乎她說了個非常好笑的笑話。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再回到彥傑初來的那個夏日,她不會給他拿水,不會叫他哥,不會再要他一點一滴的好。不曾得到,也就永遠不會失去。

車內的空氣緘默如冰。許久後,彥傑輕輕籲了口氣,發動引擎,誰也沒有再說話。實中門口,接孩子的車排成了一條長龍,雷克薩斯不好過去,她就在馬路對面下了車。

“哥,再見!”她乖巧體貼地道別,好像剛才疾言厲色的是另一個人。

彥傑默默地看著她走遠,伸手從褲口袋裏拿出一支煙,點上,一口一口地抽著,吐出煙霧。

不知什麽時候,雪已經停了。

童悅到班上轉了一圈,臨近期末,為了過個好年,每個人都很拼。然後她開車回家,下車時,下意識地擡了一下頭,看到從窗戶裏透出檸檬黃的柔光。

葉少寧一身舒適的家居裝,頭發濕漉漉地向後梳著,顯然已洗過澡了。屋子裏開了空調,暖暖的氣息潤濕了童悅的心。

“晚飯在哪裏吃的?”她邊脫大衣邊問。

“工地上。”

“那我再給你去做點面。”她挽起袖子走向廚房。

“不用了,來,我們說幾句話。”他牽著她的手走向沙發。電視機開著,《探索》頻道不知在講太平洋裏的哪座海島,神秘而又詭異。

“鄭校長今天有沒有找你?”葉少寧雙手搭在她的腰間,發覺她的腰好像比前些日子又細了些,再往上看,下巴瘦得尖了。

她看著他。

“你同意我的建議嗎?童悅,疲累一天回到家,面對一屋子的冰冷,以前一個人不覺得有什麽,可現在我們結婚了,我就不能接受了。其實我更想讓你換份工作,如果沒有合適的,在家待著也行,我會賺錢的。嗯?”他的語氣是憐惜而不舍的,卻也是不容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