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章

謝阿蠻立在一旁瞧著昭國郡主跳的這支《采春舞》。

顧令月的基礎功不紮實,手足無力, 因此這支舞跳的比正常采春舞慢了一個節奏, 且動作綿延, 雖然記憶動作精準,卻不足以支持將每個動作表達到位。

但她漸漸瞧著,卻面上微微變色, 沉默下去。

對於昭國郡主的這支《采春舞》, 自己作為大周第一舞伎,她能指出上百個不足之處, 只是她卻無法昧著良心否認:昭國郡主的這支舞跳的頗美。

因著顧令月心無負擔,跳的時候根本沒有在意技巧,只是隨著心意, 將身體舒展在舞台之上。這樣固然失準, 卻也使得她跳的這支采春舞脫去了定式的束縛顧忌, 形成一股悠然自得的風采。甚至, 她本身因著多年足疾恢復腳上力度不足的緣故造成的舞姿下盤虛浮,也並非成為缺憾, 而是形成一種旁人無法模仿的特點, 如水面荷花, 貼合而自稱一種獨特飄逸美感。

她望著殿中的美人舞姿, 心中微微震撼,似乎對舞蹈的理解視界微微開拓,正自潛心思想,似乎若有所悟, 目光忽然無意間瞟到殿外的一片來人身影,微微一怔,投注過去,見竟是聖人姬澤。不由悚然而驚。

身軀微屈,想要上前恭敬跪拜在地上,陡然望見了聖人望著昭國郡主的目光,倏然停駐。

年輕的皇帝負手而立,望著軒中跳舞的顧令月。

郡主全身心沉浸在這支采春舞之中,渾然不覺觀眾的觀看,腰肢側折,膝蓋微微彎曲,左手緩緩自腰肢撫至足尖,因著大半支舞蹈運動量超過平素,臉蛋暈紅,額頭滴下涔涔汗滴。

姬澤眸中閃過癡迷之色。

謝阿蠻一顆心怦怦直跳。

知道按理自己應當立刻上前參拜聖人並退出延嘉殿。可是瞧著皇帝鳳眸之中僅僅映住昭國郡主的身姿,似乎根本沒有額外自己的存在。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一股聲音,若是此刻自己發出聲響驚擾了這一刻殿中迷氛,定會招致聖人厭惡。硬生生止住動靜,立在一旁瞧著殿中景象,

心中震驚不已。

素來聽聞,如今大周這位皇帝素來性情清冷,喜怒不形於色。但這一刻,在延嘉殿方寸之間,傾望著昭國郡主這傾情一舞,鳳眸之中卻閃現過明顯的贊嘆、癡迷色澤。

這樣的目光落在謝阿蠻眼中,深覺心悸,隱隱明白,在這一刻,對於聖人而言,昭國郡主跳的這支舞便是世間最美好的風景,若是自己不經心打擾了這支舞,便會成為罪人,下場堪憂。

這時節,延嘉殿自成一方天地,傾瀉著濃濃的情意。謝阿蠻作為一個局外觀看,因緣際會,看到了聖人對昭國郡主的傾情。在這樣盛大的時光之中,忽覺些許辛酸。

先帝神宗皇帝故去之後,繼位的這位新帝更鐘情國事,對於歌舞之事不感興趣,雖養著梨園,卻不過是為盛世風月之相。梨園裁撤過半,兩萬梨園子弟散入民間,或入權貴之家豢養,或改行換業。梨園遠不如先帝之時興盛。幸存之人閑談之時,雖感今上勵精圖治,貞平年間百姓生活富足遠勝先帝之時,但作為梨園子弟,或多或少都懷念先帝之時梨園的風光。

聖人繼位之後,除了盛典及宴會外,幾乎很少召梨園歌舞伎。

而在這些為數甚少的宮宴場景中,梨園子弟嘔盡心血的表演,無論是當年杜永新允稱天籟之聲的歌嘔,還是李龜年神鬼莫測的箜篌,又或是自己和公孫大娘的劍舞軟舞,落在今上眼中也不過是尋常,從未得到這位年輕的皇帝的嘉許。

她同其余梨園子弟一般一直以為,聖人確實是天生不愛歌舞之事的。因此此生不會在梨園表演之上,卻在這一時刻,一個隱秘窺視的角度,瞧見這位年輕的皇帝望著昭國郡主的舞蹈,目中露出的癡迷目光。

她立在原處,忽的唇噙悲涼笑意。

自己一生癡迷舞蹈,花費在練舞之上的時光數十年,但她的舞蹈,卻無法得到昭國郡主之舞得到的聖人的傾情贊嘆。

因是聖人看的許不是舞,而是人。

世上藝術,在技藝之前更先講究的是心。

昭國郡主的舞蹈雖有特出之處,卻絕非驚天地動鬼神的神作。正是因著聖人鐘情郡主,方對顧令月的這支簡陋破綻百出的舞蹈露出癡迷贊嘆之態。

她謝阿蠻的舞蹈,純以技藝而言,勝出昭國郡主不知道多少倍,但對於聖人而言,卻是比不過郡主此時這支舞的。

歌舞這等東西,不僅重技藝本身,也因著觀賞者的地位和共鳴而交相輝映,共同達到無與倫比的高度。正是因著神宗高皇帝賞識,梨園在先帝時代才達到全盛無與倫比的地步;也因著繼任皇帝的輕視梨園沒落。

許昭國郡主這支采春舞本身不過只能達到新奇不錯的水準,但因著她得到了聖人的忠誠擁泵。與聖人此刻癡迷的目光交相輝映,便也成為一代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