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地自由他天自茫

穿過一重重濃稠的黑色,遠處仿佛有了光,耳邊傳來嘶嘶的輕微的噪音,似乎是空調或者加濕器的聲響,讓人覺得安定。

褚仁緩緩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外群山上的皚皚白雪,白雪之上,是藍得像要滴出水來的天空。

“這裏是哪裏呢……”

褚仁想著,微微轉過頭,看到嬸嬸正坐在床邊,低頭翻閱著一本外文書,她聽到響動,擡起頭來,說道:“你醒了!”聲音不大,也很平淡,但雙眸之中,卻滿是驚喜。

褚仁想說話,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只翕動著嘴唇,微微點了點頭。

“醫生說你應該就會在這幾天蘇醒,沒想到這麽快。”

“這……是哪裏?”褚仁終於艱難的發出了聲音。

“這是瑞士的一個研究所,治療你這種病的權威機構。”

褚仁不禁暗哂,自己這種情況,就算是躺在家裏,今天也一樣會蘇醒的吧?“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1]!”褚仁心裏湧出了這樣一句話,回想起和傅山學醫的點點滴滴,回想起傅山講這個故事時的語氣和神情,褚仁暗暗笑了,今天的自己,應該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中醫了吧……”

“我昏迷了多久……”褚仁又問道,這一次覺得聲帶和肌肉放松多了。

“快兩年了……”嬸嬸的語氣中有無限感慨,眼中也充滿了霧氣。

褚仁試著擡了擡手,想要安慰嬸嬸。但畢竟之前關系很淡,從未有過肢體接觸,褚仁遲疑著,又放下了。

“這裏的護理也是一流的,你所有的肌肉都沒有萎縮,只要經過一兩個月的復健,就能恢復如初的。”嬸嬸柔聲說道。

褚仁知道嬸嬸是誤會了,她認為褚仁擡不起胳膊,但褚仁心裏很清楚,手臂的肌肉很有力量,外觀也沒有明顯的細瘦,顯然是經過了很精心的護理。

兩個月後,褚仁出院了,回到了北京。

這段時間,褚仁了解了很多事。

由於南海局勢的變化,褚仁父親的公司在東南亞的業務受到了很大影響,再加上褚仁的治療花費巨大,公司整體規模已經縮減了一半。

褚仁考上了北工大,學籍一直被保留著,如果他願意,九月份就可以跟著新生一起報道了。

堂哥已經畢業了,但並沒有如褚仁之前預想的一樣,進入父親的公司工作,而是去了深圳的一家大集團公司。

十年來公司的賬目,以及股權繼承相關的法律文書,此刻都堆在褚仁的房間,是父親的律師帶過來的。這是褚仁父親的意思,整個公司,等褚仁年滿二十歲的時候,便可以繼承。

但這些事情,對於褚仁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褚仁看著這些文件,不由得苦笑,以前心心念念想要賺大錢,好把父親的公司從叔叔手中買過來。此時此刻,這些唾手可得,但褚仁卻已經對這些完全失去了興趣。

那副李夢陽《巳醜八月京口逢五嶽山人》的草書,已經被叔叔拍了下來,現在就掛在褚仁的臥室中。當時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之意,叔叔希望這幅字,能夠喚起褚仁的生機。

不想看電視,不想玩手機,《魔獸世界》的賬號密碼早已忘卻,而且不想去回憶。褚仁每日裏只是舒展開宣紙,百無聊賴地寫那些草書。

一米六的電腦桌上,堆了太多現代科技的產物,沒辦法鋪開大紙,褚仁便用更細的筆,更小的尺幅去寫。寫那些詩,傅山的、傅眉的、“自己”的……轉折勾畫之間,試圖和四百年前重新建立關聯……寫完了,便付之一炬,仿佛是內心凈土中固守的一片天機,不肯泄露只言片語到這汙濁的人間。

一得閣的墨汁、現代機械生產出來的宣紙,再怎樣看,也無法幻化出盈盈古意。石硯、水丞、水滴、筆格、壓尺、墨床、貝光……這些都已經無跡可尋。鋼鐵欄杆拍遍,又怎生登臨意?過去駐足不去,未來不來,枯守著這百無聊賴的現在,不知何去何從……

二十歲的身體,卻有了八十歲的心境。

作為一個時空的行者,上下四方,古往今來,竟然沒有一個時代一個地方,是自己的寄身之處。

褚仁頹然地拋下鼠標,以手掩面,用拇指和食指按揉著太陽穴,微微的鈍疼從左邊太陽穴傳到右邊太陽穴,似乎要把褚仁的頭顱割裂……一切都如風過無痕,唯有這時不時發作的頭痛,提醒著褚仁,那大清的三十載,他曾經真真切切地活過。

褚仁在搜索引擎中翻了上千頁,也換了好幾個關鍵詞,把幾乎所有關於傅山、傅眉、傅仁的頁面都看過一遍,卻沒有找到任何關於自己“前生”記憶的蛛絲馬跡。到底是自己夢中成為了傅仁,還是傅仁在夢中變成了自己?此時是夢,還是彼時是夢?那些夢,歷夏經冬,早已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