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命寒情熱亦奈死(第2/3頁)

眼看著傅山狀若癲狂,印堂隱隱透出赤色,淚水凝在臉上,筆下卻依然如飛地寫著,褚仁不禁有些擔心,輕輕叫了聲:“爹爹……”但傅山渾若不覺,手中絲毫未停。

“爹爹!”褚仁從傅山的背後一把抱住了傅山的雙臂,身子緊緊貼在傅山背上,輕聲說道,“爹爹,別寫了……眉哥哥會心疼……”

傅山這才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手一松,筆落在地上,踉蹌了兩步,兩行淚,也隨之湧出,喃喃道:“眉兒,一定心有不甘吧……”

“沒有……”褚仁把臉頰貼在傅山背上,感受著傅山的心跳,輕聲說道。

“他有……爹爹知道……都是爹爹誤了他……”傅山的聲音,從胸腔傳到褚仁耳中,聽上去,是那樣的空闊與悲涼。

突然間,褚仁覺得傅山的心跳有些異樣,忙去摸傅山的脈搏,卻見傅山手腕一轉,手指卻搭上了自己的脈搏。

耳畔傳來傅山帶著鼻音的語聲:“你要節哀,斷不可讓心疾再犯,蓮蘇和蓮寶,全托付給你了。”

“爹爹!”褚仁急道,“您這是說得什麽話?”

傅山轉過身來,執著褚仁的雙手,鄭重說道:“爹爹是醫者,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拖不了幾個月了,你還年輕,蓮蘇、蓮寶還小,你要幫爹爹教養他們成才。”

褚仁心中一酸,只覺得喉頭哽住了,開不了口,只是含淚點了點頭。

“他們兩個,都是讀書之才。蓮蘇像眉兒,心高志傲,心思敏感如發,須得讓他放寬心胸;蓮寶像你,卻比你更傲慢沖動,必須教導他敦行守禮。他們都不是學醫的料,不要再讓他們妄動刀圭。人所留天地之間的,唯文章而已,讓他們好好學文就夠了……”

“那……”褚仁有話要問,但又不知如何開口。

傅山似乎知道褚仁要問什麽,輕嘆一聲,說道:“爹爹知道你要問什麽……爹爹不是拘泥不知變通的人。他們不是生在大明的人,自然也不需為大明守節。更何況他們都沒有學武,至少要有個生員的身份,才足以不受人侮。這一點,爹爹不會讓你拘著他們,只是不能做官,勢利富貴,不可有絲毫存於心。”

“便是學正、訓導一類的學官也不成嗎?”褚仁問道。

“爹爹若說使得,你接下來便會說像汝兆那樣,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不錯,是不是?”

褚仁被窺到了心思,吐了吐舌頭,輕輕點了點頭。“你存了這個心思,便是該打!”傅山停了片刻,又苦笑道,“可惜爹爹已經打不動了……”

褚仁雙膝跪了下來,輕聲說道:“爹爹……時代在變,今天的我們,想象不到未來十年百年的樣子,我們不能用現在的判斷去限制住後人,就是朝宣公那‘子孫再敢與王府結親者,以不孝論’的祖訓,後世還不是違反了?爹爹的同輩中,依然有王府之婿,就連眉哥哥其實也算吧?朱氏畢竟也是大明的宗室女。便是爹爹認了我做兒子,難道不算與王府接親嗎?”

傅山啞然半晌,疲倦地揮了揮手,“隨你吧,爹爹走了,他們兩個就托付給你了,你想怎樣便怎樣吧,只不要汙了爹爹的名聲便罷。”

“爹爹,這一點您盡管放心!”褚仁點頭稱是。

“還有一件事,你必須依我,否則爹爹死不瞑目!”傅山突然提高了聲音。

褚仁一驚,擡頭睜大了眼睛看著傅山。

“爹爹死後,必須朱衣黃冠,道裝入殮。”傅山一字一頓。

“這……這是為什麽?不是有‘生從死不從’一說嘛,壽衣是可以著漢服的啊!”褚仁不解。

“爹爹不願意和他們同列!那些人,剃發易服做了奴才,身死之後,便穿上漢服去地下糊弄祖宗麽?那根辮子,怎麽配和漢服放在一起!”傅山伸手撫摸著自己頭上雪白的發髻,“爹爹就要這樣,生死如一,此心此志,永世不會變改!”

四個月後,傅山也去了。他朱衣黃冠葬在陽曲,上千人參加了他的葬禮。

褚仁將藥店盤給了遠親,又開了一家小小的文玩店。

蓮蘇、蓮寶兄弟一直成長在祖、父的羽翼下,未必有能力去經營那麽大的藥店,勉強支撐,反而會墮了傅山的聲名。而文玩這種生意,是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的,邊讀書,邊看店,兩個人完全支應得下來。若日後經濟拮據,需要變賣家中書畫舊藏,有個店面也方便些。

褚仁之所以為這兄弟倆想得這麽長遠,是因為自傅山去後,他的心疾驟然便加重了,常常在午夜夢回或者晨起洗漱時,一陣絞痛驟然襲來,讓他幾乎不能呼吸。這心疾發作得越來越頻密,也越來越嚴重。

這段時間以來,褚仁一直在整理傅山和傅眉的遺物、遺稿。分門別類,裝裱修訂,想著,若還有時間,能整理刊刻出來,便更好了,若無時間,便只能留給蓮蘇、蓮寶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