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詩詠十朋江萬裏(第2/3頁)

舉世滔滔,守節者寥寥。多少人也曾是束發右衽的明臣……幕落幕起的轉瞬間,又再度粉墨登場,換了衣冠,換了朝珠與頂子,便如同去搬演另一出戲一樣尋常,輕易改換了台詞與身份,全然看不出一絲不舍與不忍。

而那些自命文章錦繡,詩書滿腹的士子,被功名利祿晃瞎了眼睛,渾然忘了科場案、奏銷案、哭廟案、明史案、黃培詩案中的摧折與屠戮,至於更遠一些,那些屠城的血色,只怕已經被他們用歲月暈染成了一片姹紫嫣紅的繁華美景。

傅山知道,這些來去匆匆,走馬燈一樣的冠蓋與車馬,並沒有幾人在意氣節和操守。自己就像是廟裏的一尊金身,那些人仰瞻過,酬酢過,討得一字一詩,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敬重了氣節,也便沾染了氣節……

念及此,傅山不由得黯然低吟:“滿洲衣冠滿洲頭[5],滿面春風滿面羞。滿眼河山滿眼淚,滿腹心事滿腹愁。”那聲音很輕,在周圍的喧噪中輕得像一聲嘆息,沒有人聽到,也沒有人在意。霎時間,難以抑制的悲涼從傅山胸中湧起……

突然,傅山覺得手心一熱,擡頭看去,卻是傅眉伸手拉住了自己的手。

縱然是天下人都聽不到自己的內心的聲音,只要有眉兒懂得,便已經足夠。傅山心中暗暗一嘆,愈發將傅眉的手,攥得緊緊的。

初冬的第一場雪降下來了,細碎如塵埃的雪花密密麻麻的漫天飄著。

傅眉懷揣著傅山的書信,緊了緊身上的衣衫,快步走出了寺門。

那信,是傅山寫給王弘撰[6]的。

王弘撰和傅山一樣,也是被舉薦的博學鴻儒,也是無奈之下勉強上京,抵京之後便蝸居在西便門昊天寺,稱病僵臥榻上,兩個月來未出寺門一步。他昨日派了兒子前來拜會,書信中又和傅山探討《周易》。傅山被勾起了興致,今天一早便寫了回信,催著傅眉趕緊送過去。

此次應博學宏詞科上京的一百多人中,也只有王弘撰和傅山一樣,稱病蝸居,表現出堅不赴試之意。這讓傅山大生吾道不孤的知己之感,因此對於與王弘撰的書信往還,也格外上心。

寺門外,依然有幾個小販不顧天寒在招攬生意,有賣香燭的,也有賣文玩的。

傅眉走過去瞄了一眼,卻見那文玩攤子上,賣的都是沉香木念珠、手撚葫蘆一類的物件,再也見不到核雕的影蹤了,那小販,自然也不再是十幾年前相熟的面孔。傅眉心中有些惘然,伸手隔著衣服摸了摸頸中的那枚刻著自己和褚仁面容的核雕。人已非,物也不再,歲月是最無情的手,漸漸抹去萬物曾經的痕跡,齊克新如是,大明,亦如是……

進了崇文門,傅眉特別繞到石大人胡同看了一眼,如今這裏已是睿親王多爾袞養子,貝勒多爾博[7]的府邸。若仁兒可以歸宗的話,以他五台山救駕之功,只怕也一樣能被封為貝勒,繼續居住在這裏吧?傅眉悵然地走著,想著……不知不覺,雪漸漸大了起來,鵝毛一般的雪片漫天旋舞著,天地間滿眼都是茫茫的白。那雪,把身前的路,身後的足跡,遮掩成一片混沌。

除夕夜。

夥計們都回家過年了,偌大的藥店只剩下褚仁一人。不知是因為天寒更覺得冷清,還是因為冷清而增添了寒意,聽著周圍起起落落的鞭炮聲,褚仁微微覺得有些落寞,不知道傅山父子祖孫四人在京裏怎樣了。

褚仁炒了幾個菜,燙了一壺酒,權當是年夜飯,形單影只的自己守歲。

一切剛剛準備停當,冷不防房門被推開了,挾著一股冷冽寒風走進來的,卻是傅眉。

“眉哥哥!你怎麽回來了?”褚仁又是疑惑,又是驚喜。

“爹爹讓我回來陪你過年。”傅眉說完,徑自坐到桌邊,拿起酒壺,便往嘴裏灌了半壺酒。

褚仁只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那京裏那邊怎麽辦?你還回去嗎?”

“不回去了,爹爹和蓮蘇、蓮寶應付得來的……”傅眉一邊隨口答著,一邊夾了一口菜,繼續自斟自飲。

褚仁一把搶過酒壺,“你剛從外面冷地兒進來,別喝這麽急,會傷身的。”

傅眉也不答話,只是又把酒壺搶了過來。

“那折子呢?你交給蓮蘇了?”褚仁問道。

“我給了馮溥馮大人,他是博學宏詞科的主考。爹爹是立意不會去應試了,總要托馮大人在今上面前多多美言斡旋的……”傅眉說著,又飲下一杯。

“這當口,你不該回來的,爹爹萬一有什麽事情,蓮蘇、蓮寶怎麽應付得來?”褚仁急得直跺腳。

傅眉擡眼看著褚仁,因為飲了不少酒,他白皙的臉頰暈著一抹紅。

“過了今天,你便三十八歲了……”傅眉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三十八歲了嗎?”褚仁掐著手指,細細數著,似乎是吧?古人算虛歲,一生下來就是一歲,過了除夕又是一歲,無形中比現代人的實歲大了一、兩歲,褚仁每次都算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