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處士無年紀帝圖

康熙六年,五月[1]。

五台山腳下,褚仁駐了足,仰望著這座巍峨莊嚴的佛教名山,心中一片空茫。

“怎麽?累了?”傅山關切地問道。

“爹爹……我才多大歲數,您都沒累,我怎會累了?”

傅山搖搖頭,“你心臟的病,最禁不得七情六欲,也禁不得累。”

褚仁笑道:“既然如此說,那我就在這裏找個寺廟,出家去便罷了。”

“你是當真的嗎?”傅山盯著褚仁看了半晌,“爹爹可有點舍不得。”

褚仁一笑,“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應該在這裏的寺廟寄過名,只是不知道是哪座寺廟。”

“左右無事,總歸是要拜佛的,我們一間不落地拜過去便是,一定能找到。”傅山略頓了頓,“若寄過名,也該拔袋還願的。”

“嗯。”褚仁點點頭,又道,“聽說順治帝並沒有死,而是在這裏出家,爹爹您聽過這傳聞嗎?”

傅山點點頭,“難道後世依然有這樣的傳言?”

“是啊……若是真的就好了,我定要一座廟一座廟找過去,一個和尚一個和尚看過去,定要找出他來,拿著這個核雕問問他,這上面刻的是我阿瑪自己的相貌,他到底魘媚了誰?!”褚仁說著,隔著衣服,緊緊攥住了頸間的那枚核雕。

“別動氣。”傅山說著,雙手又按上了褚仁的至陽穴。

褚仁一擰身避開了,“爹爹,我沒事兒……”說著,便攙起傅山的手臂,踏上了上山的路。

兩人在山上已經盤桓了好幾天,傅山每到一寺,必細細禮佛問禪,遇到投緣的僧人,一談便是半天。

那些機鋒偈語褚仁聽得似懂非懂,初時還覺得新鮮,日子久了,便不免有些厭煩。因此,褚仁便常常留傅山一人在寺中,自己去外面“透透氣”,傅山倒也不拘著他。

這裏正是北台頂峰,如茵綠草當中,點綴著叢叢怒放的金蓮花。山風吹過,寒涼裏帶著一點冷冽的香氣。其實五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太陽炙烤得人腦門上一層細汗,但山風卻又如此的強勁,這一冷一熱的激蕩,倒是容易讓人生病的。褚仁用衣袖拭了拭頭上的汗,擡頭便看到前面樹蔭下,一堆人圍著吵吵嚷嚷,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褚仁分開眾人,便見到一方羅衾上仰臥著一個十三四歲的華服少年,面白如紙,牙關緊咬,已然昏厥過去。

“請讓開一些,這病我能醫。”褚仁說著,便跪坐了下來,掏出針來,只在百會、人中、內關三處下了針,那少年便嚶嚀一聲,睜開了眼眸。

“不妨事,只是中暑而已,略歇一歇,多喝點水,讓汗發出來就好了。”褚仁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包藥粉,舉在手中,“把這個融到茶水裏,給他服下。”

停了片刻,卻沒有人接,褚仁擡眼環顧了一圈,見周圍那些人雖說都是衣履光鮮,但顯見是下人仆從一流,卻不知為何,沒人聽從褚仁的吩咐。

褚仁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剛要開口,就聽那少年微弱的聲音:“去……拿碗茶來。”

褚仁扶著那少年坐了起來,把藥粉融在茶裏,送到那少年嘴邊,那少年皺了眉,略略側過臉去。

“喝了病就好了,這藥一點都不苦,乖,聽話。”褚仁柔聲說著。

聽到褚仁像哄孩子一樣的溫柔話語,那少年似乎愣了一下,眼波一閃,盯著褚仁看了片刻,剛要張嘴,就聽頭上一人尖聲呼道:“爺!別……”

褚仁擡頭看去,卻見那人面白無須,滿臉皺紋,一臉關切地看著那少年。

此人莫非……是個太監?見到那人形貌,褚仁心中一動,便把那茶湊到自己唇邊,呷了一口,笑道:“不冷不熱,剛好入口,快喝了吧!”見那少年還在遲疑,褚仁又笑道,“若不肯喝也行,還有別的治法,十個指尖的十宣穴,用三棱針針刺放血,那樣很疼的!聽話,把藥喝了,病就好了。”

那少年略猶豫了一下,便接過茶盞,小口小口地飲盡了那藥茶。

褚仁把手背放在那少年額頭上,想要試試體溫,卻驀地發現那張白皙的臉龐上,有很多細小的白麻子,若不是湊近細看,是發現不了的。褚仁心中打了個突,又環顧了一下周圍這些人,見貌似太監的有好幾個,另外幾個人身高背闊,指節粗大,像是侍衛之流,莫非……這少年竟是康熙麽?!褚仁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努力地回憶著國家博物館地下室中的那幅巨大的康熙畫像,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那滿臉皺紋的老者和眼前的白皙少年疊映在一起。

“你們略散開些,讓病人透透氣。”褚仁說著,重又扶著那少年坐正。

那少年虛弱地揮了揮手,周圍的人便向兩旁略散了散。

“好點兒了嗎?”褚仁問道。

那少年點點頭,“好多了……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