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任隔關山看未孤

待傅山與褚仁回到家中,已經是盛暑時節了。

褚仁剛一進院門,便看到庭院中一個身穿孝服,正在灑掃的身影,看上去很是面熟。

“曾全?”褚仁疑惑地呼道。

那人轉過身來,看到褚仁,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泣道:“二爺……”正是曾全。

“你怎麽來了?你這是為誰穿孝?”褚仁邊問,邊攙起曾全。

曾全引著褚仁,把他讓進自己暫居的廂房裏。“

九爺認了我做養子,我這是為九爺穿孝呢……”曾全答道。

褚仁聽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身炭黑色的衣服,心裏有點不是滋味。知道齊克新死訊之後,褚仁也有為齊克新守制服

喪之意,但對於其中的種種規矩禮儀並不全懂,又不好去問傅山、傅眉,怕他們忌諱。更不便穿孝服,畢竟在街坊四鄰眼中,他是傅山的侄子,父母早已亡故,稱呼傅山為爹爹的。因此,褚仁自己忖度著,便一直穿著黑衣,平素飲食上也注意不食葷,不飲酒,聊盡心意而已。今天看到曾全這一身孝服,便有些愧,心中也一陣燒灼似的痛。

“九叔和阿瑪……他們到底怎麽回事?你從頭到尾,細細說給我聽!”褚仁急切地問道。

曾全神色淒然,嘆息了一聲,說道:“那年臘八,王爺出了事,除了按例該留的,有數的那麽幾個人,其他下人都分給四爺塔爾納了,我和娘因為是投充的漢人,之前皇上就有令要遣散的,便放了出來。九爺認了我做義子,幫我們置了宅子,他卻……”

曾全說到這裏,有些哽咽,“九爺去求四爺讓他進去伺候王爺,他自願凈身……起初廠子裏的師傅誰都不給他做,說是歲數越大,越是兇險。到底還是使了些錢,求著一個師傅,在家裏給做的,我一直在旁伺候著,那罪可是遭大了……”曾全說到這裏,終於抑制不住,落下淚來。

褚仁忙取過帕子為曾全拭淚。

曾全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慌忙說道:“二爺,您這可是折煞奴才了。”

“你既然是九叔的兒子,就是我的兄弟,以後不許在我面前自稱奴才。”褚仁鄭重地說道。

曾全用力點點頭,吸了一下鼻子,停了半晌,方繼續說了下去:“聽師傅說,常人挨了那一刀,都要嚎上三天三夜的,九爺愣是一聲也沒吭,連師傅都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硬氣的……那年冬天特別冷,臘八剛過就連著下了三場大雪,積雪直到開春才化幹凈。但房裏不能透風,不能生炭火,也沒有地龍,就靠著燒炕那點熱乎氣兒,下身又不能穿衣服,真不知道九爺是怎麽熬過來的。”

“傷口收口後,每天都要走動兩三個時辰,還要抻腿,不然以後腰挺不直,走路也會不便利……尤其是九爺歲數大了,筋骨硬了,抻腿更是苦,那是最冷的三九天啊,回回都是汗水浸透了衣服,九爺也從不叫一聲苦。”

“就這麽著,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我和九爺就是在那小屋子裏過的,聽著外面的鞭炮聲,心裏頭不知是什麽滋味……原本師傅說要待足一百天才能出去的,但還不滿三個月,九爺便進府去了,因為王爺和二爺的生日都在三月,他怕這樣重要的日子,王爺沒人陪著,會受不住寂寞……”

褚仁雙手緊緊地攥著,眼淚一直在眼眶中打轉,“後來呢?這十年當中,你進去看過他們嗎?”

曾全點點頭,“看過!也是九爺安排的,四爺照應著,我學了點盤火炕,通地龍的手藝,每年立冬之前,可以進去一次,待上三天,把府裏的所有火炕地龍修繕疏通一遍。一年也就這麽一次,能見到他們。”

“他們怎麽樣?過得好嗎?有沒有受苦?”褚仁急切地問道。

“唉……”曾全嘆道,“衣食是不缺的,但是囚在那麽一小塊地方不得自由,又哪裏談得上好呢……”

“九叔是因為霍亂去的吧?想必是食水不幹凈才會染病的……總歸還是衣食上不夠周到。”褚仁喃喃說著。

褚仁自知道古爾察死於霍亂之後,幾乎把所有關於霍亂的醫書全部翻遍了,但始終也沒找出個頭緒。也曾問過傅山,傅山也只說看過記載,明嘉靖時,此疫曾導致死者上千萬,是最嚴重的時疫之一。慣常也不過用理中湯、四逆湯救治,並無什麽特效之法,幾乎可以說聽天由命。褚仁想著,即使傅山和自己都在,恐怕也很難挽救古爾察的性命,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就是如此,縱然自己來自數百年後,也無力回天……

“倒不一定是食水不潔,他們在裏面,衣食住用都和之前區別不大。這次京裏的疫情雖不算十分重,前後也死了近千人,貧富貴賤都有,大疫面前,人人沒有區別,只恨老天爺不長眼睛罷了……”曾全的話音,帶了些咬牙切齒的憤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