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懸崖邊不斷破裂的愛,因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淚只會弄濕翅膀,只要心靈足夠寬廣,其實隨時都可以飛翔,即使這顆心早已墜落深傷。

-----------------------------------------普希金 《愛的盡頭》

經過一場高燒,孫嘉遇的身體元氣大傷,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說笑,也帶著疲憊不堪的樣子,讓我心疼卻又無能為力。幾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他才頗不情願地到當地醫院做了個全身體檢。

我想找母親討教食補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聯系不上她,只能經常騷擾瓦列裏婭和妮娜。

奧地利那邊的入學申請暫時沒有消息,我必須要做兩手準備。以我七門功課六門五分的成績,入系是毫無問題。但我又面臨著新的挑戰。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鋼琴系的不少正式課程,都會采用烏克蘭語授課。這讓我犯愁不已。來烏克蘭八個多月,雖然俄語已勉強過關,足以應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烏克蘭語就只能聽懂簡單的幾句,少不得要趁著這段日子惡補。

而學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預科畢業前,我還有無數的瑣碎細節需要應付,每天就在學校和家兩點一線之間跑來跑去。

這天從學校出來,我順路拐到臨近的市場,買了些新鮮的海魚和蔬菜拎著回家。孫嘉遇病後的口味改了不少,象老太太一樣,喜歡吃熱熟軟爛的食物。我只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著做些不倫不類的清蒸魚和蛋羹給他吃。

開門進去,家裏靜悄悄的,樓上樓下沒有一點聲音。老錢和邱偉都不在,也看不到孫嘉遇的影子。

因為此前被沒收的貨物一直扣在警察局裏,至今沒個結論,孫嘉遇他們的業務只好全線暫停。據說羅茜正在設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幾方找在一起,然後大家弄個都能接受的方案出來。

老錢反正在家裏閑不住,天天嚷嚷著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點別的生意機會。我奇怪的是,孫嘉遇的傷口才剛剛拆線,形象還是一塌糊塗的時候,他能跑到哪兒去呢?

我進廚房放好東西,一路找上去,才發現他躺在書房的安樂椅上,手擋在眼前遮著陽光,似乎睡著了。

我過去碰碰他的手背:“睡著了?幹嘛不床上睡去?這樣多容易感冒啊!”

“我沒睡。”他依然閉著眼睛,“你回來了?”

“啊,這不廢話嘛。”

“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

我在他身邊擠著坐下,抹抹他眉心隱約的紋路,笑道:“什麽意思啊你?就不想看見我,特煩是吧?”

他沒有理我,卻抓起我的手,舉起來湊在太陽光裏,眯起眼睛細細端詳。我的手指是纖細的錐形,沒有明顯的關節,從指根開始,越往上越細,指尖的血肉,便在陽光下幻化出一片紅光。

“科拉細微依。”他把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又說,“奇怪,為什麽只有用異族的語言誇人,才沒那麽肉麻?”(注:科拉細微依,красивый,俄語“美麗”的意思)

兩個人擠在一處實在難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額前那塊依舊紅腫的傷疤,還是舍不得,於是撓撓他的耳根說:“那是因為你矯情啊。”

他沉默一會兒,突然坐直身體,神色一下變得極其嚴肅:“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被他倏然變幻的臉色嚇一跳:“幹嘛呀你?不帶這麽嚇人玩兒的。”

“玫玫,”他吐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其清晰,“你去學校的時候,你爸爸打電話來了。”

“哎?”我也坐直身體,“什麽事?他為什麽不打我手機?”

“你爸說打不通……嗨, 先不說這個,玫玫,我想告訴你,你媽病了,急性腎衰竭,醫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書,你爸想讓你馬上回去。”

我像是聽到頭頂卡啦啦打了個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病危?你說我媽?”

“是。”他點點頭,握緊我的手指,“你先別急,我已經找人幫你訂機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只感覺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種氣急惱怒無可言喻,一口氣緩不過來,連呼吸都似因劇痛而停止。

“我媽不是在出差嗎?”我的聲音在發抖,“怎麽會生病?你騙我,我不信! 我打電話回去,我問問我爸……”

他緊抿著嘴唇,望著我一聲不響,像是害怕一開口就說出不合適的話來。

我手指哆嗦著開始撥號,卻連著撥錯號碼。重撥幾次,電話裏就沒了撥號音,我絕望地拍打著按鍵:“這是什麽爛電話,他媽的什麽爛電話啊!”

他走過來把我撥拉到一邊,調出來電號碼撥回去,然後把話筒遞給我。

電話一接通,聽到父親一聲“喂”,我立刻崩潰了,沖著話筒大聲嚷:“你為什麽騙我?為什麽不早點兒讓我回去,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