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天上人間(第5/14頁)

“開始試的是普通的針線,後來用纏夾了金線的棉線、純金線、金銀索,再後來找了上古名劍幹將莫邪,抽了劍絲,還是不行。”

楊戩沉默半晌:“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線,會怎麽樣?”

“醫聖們說了,縫合不了傷口,就沒有一顆完整的心。那樣,不管有怎樣的靈丹妙藥,都救不活。”

楊戩沒再說話了。

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主人……”眼見楊戩轉身欲走,哮天犬欲言又止。

“什麽事?”

“還有一種線沒有試過。”

“什麽線?”

“織女的雲絲。”

“織女?”

世人總有一種錯覺,認為天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脫俗的,哪怕是天牢。

事實上,天牢天牢,重點不在於天,而在牢。

楊戩踩著齊到腳面的肮臟積水走在陰濕牢獄的過道間,看守天牢的兵衛殷勤地打著燈籠給楊戩引路:“真君這邊走,這邊走,盡頭那間,就是了。”

走到盡頭處,楊戩略略轉過身子,在牢獄門口站定,透過牢欄的間隔,他看到織機旁埋頭織布的織女。

她的手在機杼的織絲上拂過,十指一直滴血。楊戩曾經聽說過,為了給織女應有的懲罰,她拂到的織絲,全部是荊棘。

她的頭發已經有些花白了,沒有綰發髻,寥落地散著,似是感覺到楊戩的注視,她遲疑著擡起頭來。

“真君?”

整個天庭,怕是沒有人不認識楊戩的。

織女的容貌還是很美,不輸於凡間任何一個嬌美的女子,但是眼睛裏透出的深重疲倦和憔悴,又讓人覺得她已是滄桑的老者。

兵衛將牢門打開,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下。

楊戩走到織機對面,緩緩坐下。

織女笑了笑,手上的動作不停:“真君是個大忙人,怎麽會有空造訪這裏?”

楊戩答非所問:“前些日子,我到人間走了走。”

“哦?”織女微笑,“人間,早就幾度滄海桑田了吧。”

楊戩也笑:“人間不管怎麽變,只要還有人在,這些情愛糾葛、恨怨糾纏,就一直在繼續。”

織女的手微頓,然後恢復如常:“生而為人,總是脫不了這樣的感情,這不正是神仙嗤之以鼻的地方嗎?”

“我在人間,聽到關於織女的故事。”

“哦。”織女的語氣很平淡,似乎楊戩口中的織女跟她毫無關系,“凡人編派我些什麽?”

“他們說,織女和牛郎並沒有分開。織女被抓上天之後,牛郎帶著兩個孩子追了上去。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拔下頭上發簪,在他們中間劃下一道銀河,兩人隔河相望,苦無聚日。後來天上的喜鵲看不過去,在每年七月七日這一天,銜彩線織橋,兩人得以每年相聚一次,以慰相思之苦。”

“是嗎?”織女笑起來,彎起的唇角不無譏誚,“這麽美好的故事,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凡人的生活困苦,承受不了太多的苦難和悲劇,所以,他們總愛世事圓滿,這樣,即便目下困頓,將來,總還是有希望的。”

織女淡淡笑笑,將搖輪搖得吱呀作響。

楊戩看著織女,他本為求雲絲而來,但或許是因為,織女和端木翠,兩人的故事有那麽一絲相似之處,他終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後悔嗎?”

“後悔?”織女挑起秀眉,似是不解。

“你應該知道,後來牛郎有再娶。”

“他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現在還為他講話?”

“不是為他講話,只是看開了,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織女慢慢踩動腳踏,“誰不想辛勞一日,回到家裏有熱騰騰的飯菜奉上?誰不想家中有人縫縫補補,內外打理?誰不想入眠之時,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兩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過得適意些、舒服些、美滿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楊戩定定看著她,“後悔嗎?”

“若我說後悔了,真君會怎麽想?覺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織女莞爾一笑。

頓了許久,她忽然輕聲道:“我確實是後悔了。”

楊戩心中咯噔一聲。

“在這裏織荊棘,一年,我並不服氣,覺得真心相愛沒有什麽不對;十年,我不服氣,覺得我與牛郎相守一場,到底值得;一百年,我還是有怨氣,就算愛上凡人,沒有傷及別人,有什麽罪過?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澀至極,“五百年,我幾乎沒有再去想牛郎了。我只是想著,我這樣的處境,何時有個盡頭。為著那一晌貪歡,落無窮困頓,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當初,沒有那場相遇,是不是會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