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銅山西崩(第3/4頁)

座上的皇帝低垂著眼簾,以略為怪異的神情看著太子,不置可否。定權仰首道:“或者應該先問,陛下有心保臣安然否?”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道:“朕想先聽你的看法。”定權提起袍擺,再度跪倒道:“外有戰事未息,內有國家大喪,去冬無雪,今春無雨,四海有饑饉之虞。當此非常之時,朝廷傾頹則必地方傾頹,中央動蕩則必國本動蕩。臣今日伏乞陛下,非求父親保兒平安,是求陛下庇佑國家之儲君,庇佑國家之社稷。”

皇帝沉默良久,起身緩緩踱到定權身邊,顏色淺淡的禦衣袍擺觸到了定權的鼻尖上,陰沉苦澀的香氣暗襲,不是熏衣香,是浸染入衣料每根經緯的藥香。定權渾身一陣戰栗,突然領悟自己的弟弟是占領了一個多麽好的時機,而這個時機對自己來說是何等的不適宜。——皇帝的痼疾是一重病,皇帝的衰老也是一重病,一個病中的君王,會比尋常更加在意掌控權力,也會比尋常更加畏懼喪失權力。對於他和他這樣地位的人來說,喪權與死亡等同。

皇帝蒼老的冷笑聲音如藥氣凜冽,從離定權很近的頭頂壓下:“我給你取名叫權,不會比你更不知輕重。怎麽為君父,尚輪不到你來教導我。不過既然你這麽擔心,朕可以給你一句實話——朕並不打算讓廣川郡王回來。五年前他不是你的對手,今日他更加不是,時局又太亂,於朝廷於他皆無好處。他母親已經不在了,朕眼睛還看得到的時候,總還是要保全他一條性命,叫他在那窮鄉僻壤多活兩年。”

這語氣這姿勢都太過熟悉,一人之下萬萬人上的皇太子蕭定權胸臆間掠過一陣惡心後,恍惚憶起,五年前,就是這個時辰,就在這個地方,甚或就是在這塊水磨金磚上,挾著天子不動聲色的刻薄冷酷的沉重撻伐,如疾風暴雨一樣落上了肩頭,落上了脊背,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骨骼不痛到。今夜即如當夜,抑或,其實自己從來就沒有移動過位置?他伏地的雙手,伸出一根手指,帶著舊日傷痕的指甲在天子足下,扣入了金磚的縫隙。

衣裾,藥氣和天音終於漸漸遠離:“你今晚懷據的這份心思,這樣和你的父親說話,不用等那群尖腐書生攻訐,你的父親直接可以傳家法來,就在這裏打死你,你相信不相信,明日他們一句冤枉都替你喊不出來?不過既然你已經說過了,朕不得不承認,作為儲君,作為朕的一個臣子,你說的沒有太大的錯處。”

定權聲音低沉:“謝陛下。”

皇帝道:“還有,你也不必以為朕徹底昏愚,朕不管詰告者是不是你的兄弟,如果他今日說你別的事情,朕會治他的罪,且會嚴辦,但絕不會牽涉你;唯有此事,朕寧肯你受些委屈,讓小人得點便宜。朕不會放廣川郡回來攪你的局,但是那個小臣和你是什麽關系,朕也不會因為你這些話就不去查訪。假如查訪得此事果然是真,也果然與你有牽涉,你是朕的兒子也罷,你是朕的太子也罷,朕無力護你,也無心護你。”

定權擡起頭來,目光有些飄忽,也有些嫌惡,蹙眉問道:“為什麽?——臣是問,天子聖哲,權衡輕重,為什麽定要厚此薄彼?”

皇帝冷笑道:“既然你喜歡和朕玩這樣的把戲,就不要指責朕偏心。當然,朕也可以用你這套把戲來告訴你答案——因為他只是朕的親臣,而你,是朕的權臣。”

定權半晌無言,忽自嘲一笑道:“臣謝陛下教誨。”

皇帝道:“還有,從今日起,部裏的事務就先放下吧。日後進出你延祚宮門,也最好先知會朕一聲。瓜李嫌疑,要知道避諱。”

定權問道:“陛下是擔心我背著這嫌疑,會借國家的事務謀私?”

皇帝道:“朕也不會這樣小看你,朕是擔心你背著這嫌疑,無心辦事。況且,大行皇後的喪儀,明日禮部便會擬出章程,你是皇太子,儀式上需要你主持的場面不少,你雖然年輕,可也分-身乏術吧。是朕失德,方使乾坤倒懸,但是關起門來我們稱君臣,打開門來,在天下人面前,我們還得做父子。收拾起你這副毫無心肝的樣子,在大行皇後的喪儀上,朕希望你在天下面前,能做出個孝子的典範——畢竟,這才是你儲君最重要的職責。”

定權垂首,平淡答道:“臣遵旨,臣會如陛下所願。”

皇帝擺手道:“你退下吧。”

看著定權背影遠去,皇帝方一落座,突兀的便是忍不住一陣急促的咳喘。陳瑾慌忙命人取出配伍好的藥丸,用溫水為皇帝送服,兩手亦不住在皇帝背心上揉擦。

皇帝終於平靜下來,拭了一把眼角咳出的碎淚,看看陳瑾通紅的雙眼,笑道:“你倒是有情有義,比朕的幾個兒子都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