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室邇人遠

定權從康寧殿返回,並未徑回正寢,而是先去了顧孺人閣中。皇後大喪期間,他親近後宮,若認真追究,也是一項大罪。然而他的幾個老臣既不在身旁,無人可阻礙,也無人敢阻礙,只得提心吊膽由他而去。

定權不令通報,孤身入室後也不待宮人行禮,揮揮手道:“全都下去。”阿寶正倚坐在塌上,並未起身迎接。定權不以為忤,走到她面前,靜靜打量了她片刻,問道:“你哭了一整天?兩眼都腫了。”她的雙目,兩顴,連鼻尖都是一片赤潮,然而此刻眼中已無淚水,平靜回答道:“是。”定權道:“大行皇後崩卒,固然是大不幸,只是此事已成天命,人力不可挽救,你又何必自苦太過。”阿寶道:“說句忤逆言,大行皇後雖為國母,可是妾不過昨日才遠遠見了她一面,連她是什麽性情的人也不知道。”定權道:“這樣說,不是為了她。那麽貴上送來的手詔中究竟涉及了什麽,才會讓我的顧娘子如此動情?”

阿寶慢慢擡起頭,望著他,神色如靜水,無驚訝,亦無懼怕。滑稽的感覺不合時宜的湧上定權心頭——他與他的君王,她與她的君王,相同的夜裏,演義的相同的故事。只是故事中他的君王,是純粹的君王,他的臣妾,是純粹的臣妾,唯他一身,同時兼任著君王與臣妾的雙重角色,反抗的同時鎮壓,被鎮壓的同時也被反抗。這樣的矛盾其實糾纏他終生,以致麻木,以致乏味,只是在今夜突又使他感覺到了刻骨諷刺的意味,以及可笑與可悲。

他反抗的臣妾仰著頭,直視他雙目,回答他的問話:“我剛剛得知,我的母親不在了。”

他忘記的,他記起了,這秘色珍瓷根本不需他伸手去打碎,百年的靈性,它自有著自我毀滅的自覺和決絕。

四年之後,他來找她的那日算起,他心知肚明,她也心知肚明他早已心知肚明,小心翼翼而執著的拖延到了今時,不得不打碎了。他在感覺到輕松的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遺憾,畢竟那小心維系出的表象還是靜好的,以及那表象中的某些細節,或者會如潛伏的病灶一樣,在許多年以後的夢回午夜,於緬懷青春時突然發作,能令已不再青春的心隱隱生痛,令不再青春的眼微微發酸,更有甚者,能令緬懷者輾轉反側,動魄驚心,乃至手足無措?

然而此時此刻他仍然青春,亦無需緬懷,他青春的心沒有作痛,眼也沒有發酸,這是今夜唯一使他稍感欣慰的事情。他站在她面前,同樣平靜的質疑道:“這不合常理——貴上正是用人之際,告訴你這樣變故,於他何益?”阿寶展手,手心中是一束被淚水濕透的青藍色鳥羽,道:“他自然不會告訴我,但是我來時,悄悄叮囑過寫信的人,萬一有變故,就傳遞給我一點青色的物品。”她沉默了片刻,道:“青色是我的母親最喜歡的顏色。”

定權沉默有時,坐到她身邊,伸臂將她的頭攬在自己的肩頭,低聲勸慰道:“好了,好了,多想無益。”她柔順的靠著他的肩頭,微微一笑:“殿下,那封信已經不在了,殿下知道,他不會留任何證據在我手中的。”他輕輕“噓”了一聲,示意她噤聲:“那件事是那件事,等一下我再問你。現在,只是因為我知道,一個人能夠有多麽難過。”

她突然轉身,緊緊的環抱住他,將尖尖的下頜用力的抵在他的肩頭。他一怔,也抱緊了她,聽她喃喃低語:“對,你知道。”

他的心跳在她的懷中,她的體溫在他的懷中,衣香在鼻端,呼吸聲在耳畔。是如此真實的擁有,四臂糾纏,不留一點罅隙。然而,彼此此刻真實擁有的,都是剛剛已經失落了的彼此。

阿寶先推開了定權,這懷抱的放空,使他想起他父親的先後兩位皇後的所作所為,女子們在有些事上其實遠比男子要決絕和堅強。她離開他,問道:“殿下想怎麽問話。殿下知道,有些話我還是不會說。”

定權搖頭道:“你不想說的那些,恰恰我也已經不想再知道。我不想用強,那樣的手段配不上你,也配不上我。我們兩人,其實滿可以好好的說一次話。譬如,我先來示範誠意——他這個時候找你,是問許主簿的事情罷?”

阿寶點頭,道:“是。”

定權道:“我或者能猜想到你的難處,你的母親雖不在了,但是你說到的那個寫信人,於你而言,大約貴重不下你的母親罷?”

阿寶點頭,道:“是。”

定權道:“其實你很清楚,你就算告訴了他許主簿的事情,寫信人也未必能得真平安。何況許主簿的事情,除了私下裏他與我過從甚密,大約你也並不知道其它什麽了。”

阿寶道:“是。”

定權頷首道:“所以我想告訴你一件事,請你設法傳遞給貴上——用什麽方式我不管,因為我相信你能夠辦好。你不必擔心,這樣做不單對我有好處,對你也有好處,因為這事是真的,你完全可以拿它向貴上交差,甚至向他提出點條件。如今的形勢,大概他和你都很清楚,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用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