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林無靜樹

靖寧七年二月初四日,禮部定大行皇後喪禮。金吾左衛於前夜奉旨拘系詹事府主簿許昌平,本日不動聲色抄查許氏位於京東的宅邸,並接著拘系其家中老仆及童子。

初五日,凡舉在京官員五品以上者素服至宮門外,具喪服入臨後,喪服行奉慰禮。命三日後除服。由於緝捕事出秘密,禮部侍郎兼詹事府正詹傅光時本日方聽聞屬下牽涉欽察禦案,追根溯源,許昌平當日由禮部平調入詹府時,有賂於他,是經由他的舉薦,數年來又與其有隸屬長貳的親密幹系,種種都是無可隱瞞事,傅氏左思右想,心膽俱裂,情急下竟素服入宮,於康寧殿前伏闕慟哭不已,直至皇帝怒令羽林衛強行將其曳出宮門。宮門外百官喪服臨大行皇後喪儀,驚見哭得面胖臉腫的傅光時由門內被擲出,尤撫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稱有罪。據旁觀者言,其情如喪考妣,其勢撼天動地。

拜其所賜,許氏被拘捕案一日內舉朝皆知。天子在此時,徑以直統的上直親軍衛中旨興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眾臣只能理解為勢使之然。

初六日臨喪後,大理寺、都察院上書,稱皇帝興禦案而回避有司,有違國家制度。皇帝下中旨申斥,言國喪期間,一應司法官員詆詬君父,顛倒本末,違備倫常,擬待大喪後嚴懲,刑部雖未參與其中,也一並受斥。除新任刑部尚書代本部請罪外,余兩司官員不服,以為都禦史為首,本日內再次上書請求介入調查。皇帝令中書令杜蘅將奏疏留中,眾司法官轉而攻訐杜蘅,言其阿君屍位。站立於眾臣之首的杜蘅面色十分難看,但因是喪中,人人面色皆不好看,所以也並不十分醒目。

初七日,以禦史台為首的清流言官也大抵得知此事,因為國喪,連奔走串聯都不必,從宮門離開後便再次聚結商議,約定除服後聯名上疏。本日,金吾衛指揮上報,因許府抄出證物不足,罪臣本人又一概否認,口稱冤屈,且拒不言出與東宮關聯,只道僅有公務往來。其位卑是一,所掌職責毫無需要東宮親自下問處又是一,此語自然信之不足,疑點頗多,皇帝下旨,言允許鍛煉。

初八日,百官除服,以牲醴告太廟,上大行皇後謚冊文,定謚號孝端。因國有戰事未息,諭令蜀王、廣川郡王及所有京外親藩,在地遙祭無需返京。

初九日,恢復常朝。朝中議事如下:言制孝端皇後神主事;言戰事順利;言中書令杜蘅失職;言內府興獄,有礙於司法公道;言皇太子宜借機中止參與一切庶政,專心主持大行皇後喪儀等等。其中以言官支持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員,同求遣官共察詹府官員被拘系一案之聲勢,最為浩大。朝事之紛繁,歷來有之;朝事之冗亂,唯五年前可比擬。

眾臣在忙於議論爭辯攻訐合縱連橫之余,不忘察看天顏及皇太子玉容。皇太子昂首直立於禦座之下,軒揚的雙眉,壓低的唇角與座上天子的走勢相同,一樣冷淡平靜。

十二日,命以栗木制孝端皇後神主。常朝議事,延續前次議題。雖因梓宮未發,群臣尤在隱忍,但是皇太子逼迫手足兄弟倉卒之藩,且常年不敬繼後,方導致孝端皇後薨卒的議論已經開始私下流傳。同時流傳的,是許氏的被拘或與謀反有關。

是仲春的夜晚,望已至,夜幕初臨。天色如青黛,無月無星。在朝臣們看來,已經外失軍,內失政,上失天心,下失人心的孤家寡人皇太子蕭定權,在形同軟禁的情況下,獨自漫步到了東宮後苑。

遠處跟隨著幾個侍衛,他止住腳步,他們也止住腳步,靜夜中的幾抹魅影,與他保持恰到好處的恭敬與警戒並舉的距離。

沒有一絲風,連輕薄的春衫在動作靜止後也毫不動搖。沒有一絲聲音,連呼吸都隱忍到了最低的極限。沒有光,最後一線光明已逐夕陽隱退;也沒有完全黑暗,他的雙眼仍然可以辨識出足下的路程。環繞的宮室如此堂皇,身處的廣場如此空曠,天地如此溫暖,如此寂靜。他擡起頭來,凡人的眼睛望向有限宮城,有限家國,有限人生之上的無限宇宙。

在暗夜中,將呼吸隱忍到生與死的臨界,就可以聽得到宇宙的聲音。千裏外金屬撞擊的聲音,血肉之軀被金屬砍碎的聲音;殺戮者的興奮,瀕死者的恐懼,憤怒的嘶吼,膽怯地哀鳴,鐵蹄,戰鼓,號角,混合如動地驚雷;隱隱的驚雷滾過千裏,風流雲動,攜帶著雨露滋潤的烏雲飄移到了江河湖海上,水入水的聲音,水助水的聲音,水勢激漲的驚濤拍岸聲,祈雨者失望的嘆息聲;被嘆息聲包圍的朝堂內,宮墻中,人們的竊竊私語聲,無數雙因為悲傷,因為憤怒,因為恨而閃爍的紅眼睛裏,每一滴淚水跌落入塵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