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言照相思

日沒後又起了大風,雖是已經隔出了暖閣,東宮的正寢依舊冷得如同冰窖。定權倚案與人作書,多寫了兩行字,握筆之手便不覺已經僵直。投筆起身,一邊走動一邊呵手取暖,一時想起樁前事來,思量了有片刻,方重新落座。還未待拈筆,忽見周午入內稟報道:“王大人來了。”定權連忙披衣,親自出閣迎候,不待王慎行禮,便一把將他托住,一邊笑著硬按他先座下,問道:“阿公一向少見,怎麽大風天連件鬥篷不穿便出門了?”王慎也不謙辭,半推半就著坐了,笑道:“不瞞殿下說,若不是陛下點名差遣,老臣也並不想討這趟差事。”定權剛剛落座,忙又站起身問道:“陛下可是有旨意?”王慎笑道:“旨意是有,殿下且不忙施禮。就是聽說陛下今日用過晚膳,抱怨殿內過冷,起臥不便,想起來殿下素日格外畏涼,便命臣來說與殿下知道,東宮也可先起炭爐。這幾日所用之炭,將來從殿下的份例中扣除便是。”雖是件小事,定權仍舊先依禮謝過皇帝恩典,方起身問道:“陛下的旨意,可是說延祚宮各處?”王慎笑道:“只澤被殿下一人,可謂殊榮。”

定權雖知皇帝近年來愈發細心,仍不曾想到連多使用出的幾斤炭都要囑咐到,雖略感詫異,再次表了些感恩之意,又親自吩咐周午去取了頂鬥篷,命人將王慎送回。見周午再進來,方囑咐道:“我這邊其實用不上,你叫人送到太子妃閣內去吧,她攜皇孫同居,天氣寒冷,叫她母子多加保重。”周午回復道:“才方轉涼時,陛下便命先給皇孫閣內添了炭盆,算來都已近一月了。”定權皺眉問道:“我怎麽不知?”周午奇道:“當日臣便親自稟報了殿下的。”經他這一提,定權也似乎隱隱綽綽記起了似乎有這麽件事情,轉口道:“罷了,那就給了長沙郡王吧,省得他成日吵鬧說天太冷寫不出好字來。”周午一面給定權預備暖爐,一面絮絮道:“今年的天氣當真古怪,臣活了這輩子都沒曾遇到過。禦爐日尚未到,早起朝陰的屋檐下就掛了一溜冰棱子。”又道:“不過郡王倒也不是欺誆,臣確是看見他的手都生了凍瘡了。”定權笑道:“你當我沒聽說,那是半夜三更,人人皆睡了,他偏要蹲到外頭不知掏尋什麽才凍到的。”周午道:“宋娘子一身是病,成日又忙著吃齋誦佛,哪裏管得住他?”將銅手爐遞與定權,又道:“殿下素來手足易冷,也且莫再如前據案看半日書都不走動。”定權側頭打量了他片刻,笑問道:“你是幾時也開始這麽絮叨了?”周午笑道:“臣年紀大了,人老了自然瑣碎起來了。”定權聞言,沉默了片刻,方微微一笑道:“是麽?”

次日雖無朝會,定權依舊早起去聽過了授課,往戶部走了一遭,回來又趕著寫了幾頁字。初冬原本天黑得早,如是一番折騰,天也近昏。定權寫字寫出一身汗來,自覺暢快,又見風稍止定,思忖著到殿外透口氣兼看落陽,不想前腳剛出殿門,便被斜剌裏沖出的一人撞了個滿懷,連帶那人手中一物也飛出去老遠,吧嗒一聲跌在了玉階之下,旋即縮成一團。

那人情知惹了禍,當機立斷,扭頭便跑,被定權一聲斷喝道:“長沙郡!”不得已才止了腳步,雖明知自己已落虎口,猶奮不顧身向身後揮手示意,定權移目望去,果見皇孫的小頭往柱後一閃便不見了。其後半日才氣喘籲籲跑來一群保母及宮人,見定權立在廊下,一個個如寒蟬一般,止步不敢做聲。定權定睛去看那階下刺團,登時氣不自一處來,思想了片刻,方吩咐道:“將大哥兒帶回去。”又問道:“跟隨郡王的是誰?”只見兩個宮人瑟縮上前了一步,互看一眼,連忙跪下,定權卻似不欲深究,只道:“你們回去替郡王取身常服,送到這裏來。”這才低頭對定梁道:“你跟我進來。”說罷轉身入殿。定梁與皇孫又照會了一個眼色,皇孫便伸手去指指階下的刺團,定梁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不合時宜,皇孫方萬分不舍的被保母抱著去了。

定梁磨蹭入殿,未待定權開口,便搶先申訴道:“殿下,臣的手起了凍瘡。”定權冷笑道:“就是為了去掏那東西?”定梁不想他竟然知曉了此事,摸著頭嘿嘿一笑,道:“倒也不全是因此。譬如臣當日便是寫了大半日字才去的,本來因何事而生瘡瘍,只能算做一樁無頭公案,只是眾人皆不說是寫字寫出來的,都說是掏刺猬掏出來的,這卻不是有失公允?”見定權面色陰沉,不為所動,忙又道:“臣知道錯了。只是殿下前些日子才教導過臣,為人只可雪中送炭,不可錦上添花,臣忖度著,錦上添花都不可行,更加不可雪上加霜了……”定權嘆氣道:“我此刻不打你。你在這裏和我一起用膳,然後去向陛下問安。”定梁偏頭,仍是照前問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召見臣?”定權怒道:“陛下沒有旨意,是本宮令你去的,可否?”定梁見他生氣,也暫時不敢再逞口舌之快,只得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