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豈曰無衣

天尚未明,阿寶便被凍醒了。起身一看,才發覺被子都已經被定權裹挾走了,自己的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頭,扯了幾下無果,只得作罷。揭開帳子看看窗外天色,仍舊暗黑一片,難以分辨究竟到了什麽時辰,想喚宮人再取一件被子過來,見閣外侍奉的兩人已經倚著椅子睡著了,便悄悄下了床去,從架上隨意揀了定權昨日脫下的一領道袍裹在身上,又將雙足抵在定權背上取暖,抱膝靜靜的坐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窗外風湧葉落聲,恍然間覺得自己是坐在江邊的小舟上。

這件道袍上依舊是那晚那種甘淡而溫暖的香氣,她辨別不出這是源自哪些香品的組合,但知道定然是屑粒千金,所值不菲。然而他右手的袖口卻已經略略磨損了,這是她昨夜便留意到的事情。繁華下的落魄,敗跡中的貴胄,足底的溫暖,心頭的空寒,難以盼來的天明,苦留不住的暗夜。她百無聊賴地伸出手指去,一遍遍的從他的眉上畫過,就像學書時,反反復復臨摹的那一勒。

定權終於被她鬧醒了,抓過她的手,甕聲甕氣地問道:“到了朝會的時辰?”她把手抽回,答道:“想是未到,到了時辰殿下的人自然會將朝服送到這裏來。”定權“嗯”了一聲,側過身來看著她通身的打扮,問道:“你先醒了半日了?睡不安生?”似是想起了什麽事情,又道:“我記得我並沒有打鼾的毛病。”阿寶斜了他一眼,反問道:“既是睡著了的人,怎麽知道有沒有的?”定權仍舊將她的手搶了回來,放在唇上挨來蹭去,道:“別人都沒說有。”

語未盡,太子的近侍已經將朝服送到,宮人接入閣內,阿寶催促定權道:“快到時候了。”定權翻身背對她,懶洋洋回應道:“沒人要你戒旦。你看看,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阿寶好笑道:“夜其如何,夜郷晨。誤了時辰,殿下自己吃官司,我不拿這份俸祿,可不與我相幹。”定權又極不情願的延挨了片刻,終究還是掙紮坐起,待宮人為他著舃,又凈過手臉,覺得頭腦稍微清楚了些,才站起身來穿衣。阿寶閣中的宮人從未近身服侍過太子,朝服穿戴又較尋常衣冠繁瑣,阿寶見兩人手腳笨拙,他面上已漸露不耐之色,怕他一早起無名火惹眾人不快,只得也下床道:“還是我來吧。”接過宮人手中的冠服一一為他穿著妥帖,上下端詳了片刻,方拿起玉帶,從腰後為他圍上,隨口說道:“殿下可是清減了。”定權問道:“何以見得?”阿寶道:“從前殿下的革帶扣在第三個孔上,如今移到第四個了。”定權低頭望了望腰上玉帶,笑道:“你不說起我也就不提了,你手下素來是一點余地都不留的麽?這毛病到了如今都不曾改過來。難怪你當值的時候我就覺得頭昏喘不過氣來,細細體悟才總算明白過緣故來了。”阿寶睨他道:“我不信,依著殿下從前的脾氣,不如意一次我便成齏粉了,還容得殿下去體悟?”定權笑道:“不信?單說那年冬至我進宮去,陛下雷霆震怒,杖子都傳到了我面前,我又怕又羞又氣,又要硬撐出處變不驚的泰然樣子,起先還好,解帶子時半日都取不下來,才想起那日早晨就是你給系的。旁人只是瞧見我一副借機延磨避禍的怯態,當真是丟足了臉面。我當時便想,回去定要好好罵你一頓,結果杖子才一上身,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竟教你躲過了這麽些時候去。”閣內幾個宮人被他一番話說得咯咯直笑,阿寶也撲赤一聲笑道:“殿下原來是為了在這種事上爭臉面行方便,罷了,我便替殿下系松些也好。”定權捉開她雙手道:“如今倒用不著了,陛下要敲打我,有的是更省力氣的法子。”阿寶心中微微一動,卻見他只是玩笑模樣,並非話外有音,亦或借機刺探,便不動聲色,依舊低頭溫柔幫他整理好雜佩。

定權任她擺弄,接著笑道:“當日只道是奇恥大辱,恨不能不教半人得知,沒想到終有一日也能夠當笑話來說。”阿寶亦微笑回應道:“是這個道理,只要時日足夠久長,有許多事情原來不過就是笑話。”定權點點頭,語意中頗有憐惜:“我去了,你再回籠睡一覺罷。”阿寶道:“殿下不說,我也要去的。”定權隨手將她身上道袍的衣領又替她裹嚴了些,湊近她耳邊低語道:“我今晚便不過來了,你好好歇歇。”又道:“天氣太冷,離禦爐日還有些時候,不好單給你這裏先生火。我教你個法子,說你要熏衣,叫人多端幾個熏籠放在屋裏頭,也是一樣的。”阿寶推他道:“快去吧,失了朝時,有殿下再解帶子的機會。”定權伸出手忿忿在她鼻梁上重重一刮,道:“真失了朝時,看是壞了我的名聲還是壞了你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