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謝堂燕子

果如顧逢恩白日飲馬時的憂心,是夜風過雁山,南面河水衰竭,塞草在一夜間枯黃,長州正式迎來了靖寧六年的秋像。李顧二人在為夜風吹亂的油燈下,各自奮筆為書,又各自遣人攜之入京,卻果如約定一般,各抱一分拳拳愛君之心,皆未向天子吐露此等大軍駐紮時難免發生的瑣屑小事。

殷殷雨意比雨水率先來到秋日的京城,已在禁中盤踞了數日。如果說禁中別處的雨意是來自久熏不幹的衣裳,檐下嘶啞的鐵馬,芙蓉塘外的輕雷,那麽東宮的雨意卻是來自殿下的白玉石階。秋雨陰冷的潮意伴隨著地氣,催生出春夏皆不可見的青苔,薄薄覆蓋了延祚宮階腳間的縫隙。青苔的濕潤綠意四散開來,滲入了底層石階上細如發絲的裂痕,而雨意便透過這些如有生命般的綠色發絲穿過宮人們的絲履,至於足底,至於心中,使人的心情也一樣濕漉漉的向下垂墜。

這幾日長沙郡王被文債所累,不能時時與皇孫相伴,皇孫最大的樂趣便是在階下等他之時,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地縫中生出的綠苔。綠苔是柔軟的,卻似乎又蘊含著無限的剛強,只要撤回壓迫,它們最終都會回復原狀。這樣單調的遊戲,皇孫常常獨自玩得不亦樂乎。梳妝完畢的太子妃謝氏一步步走下玉階來,看了他小小的身影片刻,這才走上前去,站在他身後,溫聲問道:“阿元又在等你六叔了麽?”皇孫連忙起身,低著頭叫道:“娘。”太子妃取出自己的巾帕,替他擦了擦被苔蘚染綠的手指,笑道:“你看又來弄這些臟東西,娘說了多少次了。”又吩咐道:“快帶皇孫回閣去更衣。”看到幾個宮人攜他去了,這才回過頭來,拉下臉斥責服侍皇孫的幾人道:“我曾囑咐多次,皇孫年紀尚小,正是喜歡四處玩鬧的時候。你們就是不肯用心,這腌臜東西抹在皇孫手上倒也罷了,只是豈不聞病從口入,飲食時若有個不慎,竟被帶進腹內,再引起腹疾,看你們如何擔待?”幾人皆跪地低首不敢言語,好在這邊皇孫已經換好了衣裳,被人抱出閣來,太子妃這才打發幾人起身,攜了皇孫和一幹人等向東苑而去。

吳良娣是皇孫生母,分位在太子妃妾中僅次於妃,所居宮室規制與所食俸祿也僅次於妃。進得門來,只見偌大的庭院中滿園雜花蔓草,因為主人慵懶,素日缺少整頓,生長出一派繁華氣象,那池館間的蕭索之意便也隨著這無心打理的繁華四下蔓延,反比外間更顯秋意。兩個宮人長日無聊,正站在檐下閑話,一人道:“今年這燕子築巢築得草率,燕泥只管一塊塊的向下落,前日我路過這裏,好巧不巧正拍了我一頭,只得又回去燉水洗浣了半日才罷。不如幾時找根竹竿索性把它挑了算了。”一人道:“我勸你休做此不積德的事情,那老燕是帶著兩個雛子走了,只是明年春天還要回來的,到時找不到歇落的地方,豈不傷了它一家的心?”那人冷笑道:“知道你是菩薩心腸,只是那燕雛今年早長大了,嘴角的黃兒褪了,腰腹上也白了,羽翼也豐了,你道它當真明年還會回歸舊家來?”正說著一眼看見太子妃和皇孫一行人進來,忙囑咐同伴道:“你快進去告訴一聲,太子娘娘來了,我自去迎候,免得又如前次一番好口舌,說我等只會偷懶。”一面已經繞過那滿園花草飛奔向門前去了。

吳良娣聽說太子妃前來探視,在榻上掙紮著也想坐起來,忙被太子妃一手按住,道:“我只是帶阿元過來看看你,你這般的身子,還與我多什麽禮?”又轉身對皇孫道:“阿元還不和良娣請安?”皇孫便上前半步,伏在她榻前磕了個頭,口道:“臣蕭澤給吳娘子請安。”吳良娣忙道:“皇孫快請起來吧,這地上濕冷,千萬莫受了地氣。”又想吩咐宮人去取些蜜餞果子來與他,卻又不知閣內所存果物是否新鮮,他是否愛吃,吃了可好,便索性閉口不言。太子妃在榻前椅上坐下,又將皇孫抱在懷中,問道:“這幾日有些濕氣,天也冷浸浸的,本想著請殿下的示意,在你這裏先籠個炭盆,又怕水汽太重,打在炭上,生起炭氣來,反於你不宜,倒不如還是夜間多添兩件被子罷。”吳良娣忙辭道:“不必了,我很好。”只說了幾個字,便覺得氣堵,忙將頭扭轉過去,掩著被子咳了半日,太子妃知道她並非失禮,卻是怕病氣沾惹到皇孫,暗暗嘆息,又問她的近身宮人道:“良娣吃的參還有麽?若吃完了只管差人去問我要。”那宮人回道:“還有三四支,娘子一直在吃,今日氣色比往常也好了些,白日裏好的時候也能靠著坐一時半刻的。”太子妃只見她因適才一番咳唾,兩顴上已泛起一片潮紅,更襯得臉色蠟黃,想起數年前幾人譏笑她“施粉太白,施朱太赤”一語,心下也微覺惻然,只管用好話安慰了她幾句。吳良娣只是搖頭道:“娘娘對我一片情義,我早已心領。只是我這病自己心裏也清楚,大概是撐不到明年燕子回來的時候了。”太子妃勸道:“你久病不走動,才會整日的亂想。只不過是我說你,你若總是這般想,便吃到了仙藥,又豈有用處?”吳良娣嘆息道:“我原是如草芥般卑微之人,一步登天本已該折壽。又蒙娘娘不棄,施大恩於我母子,我眼看著皇孫長成,便是今日去了,也算不得有憾了。”太子妃見此次見她,她嘴中盡是不詳之語,也暗覺心驚,遂岔開這話笑道:“說起阿元來,陛下前些日子還誇他小小年紀便聰明孝順,疼愛到不成。你梢有些心氣,也該看著他再長大些,到時母憑子貴,也不枉了你為生他落下的這一身病。”吳良娣卻只聽見了前半句,眸子裏也微微聚起些光來,只管呆呆的看著皇孫,眉眼間盡是溫柔,半晌才道:“這些都是依仗娘娘的恩德,妾心中銜感不盡,只能等到來世做牛馬走來報取了。只是還請娘娘恕罪,妾只覺身上有些乏了。”太子妃點了點,起身道:“只管說話,勞累到你了。你安心好好休養,我過幾日再帶他來看你。”吳良娣在枕上微微搖頭道:“不必了,我這久病之人住在地方,不好總教皇孫下顧,只怕會折了他的福氣。”